啟無叫我為這書作跋, 于我倒是有意思的事情, 對于啟無卻未必。夫明清諸大家的文字很會自己說話的,何用后生小子來岔嘴;其不可一也。對景掛畫雖好,班門弄斧則糟;其不可二也。當這年頭兒來編印此項文件, 已經有點近乎自暴自棄,何況去找壓根兒未嘗“浮起”的人來做序跋,這簡直是有意自己做反宣傳;其大不可三也。所以我替啟無再思再想,真真一無所取。然而我非啟無,沒法叫他不來找, 做不做在我,找不找在他。再說他既經說到找到, 反正推托不了的, 不如老實說我不曾想到推托,干脆,而且做跋比做序還容易,據說如此。我謝謝啟無給我這一個好機會。
序跋之類照例總直接或間接地解釋那作品,我尋閱這書的目次卻覺得無此必須。這都是直直落落, 一無主張,二無理論,三不宣傳的文字, 只要喜歡看, 一看至多兩看總明白了。若不喜歡, 看煞也不明白,解釋也不會再明白,反而愈說愈胡涂哩。以下的話只為著和這書有緣法的人作一種印證而已,說服誰, 不曾想。
這些作家作品之間,似乎找不到什么公共之點, 若說是趣味吧,阿毛阿狗也都有趣味的。一定要去找, 那么他們都在老老實實地說自己的話, 可算惟一的特色。所感不同, 所說不同,說法亦不必盡同,可是就這一點看,他們都是“忠實同志”哩。
夫小品者旁行斜出文字之別名也, 舉世同病自古如此, 別提此刻了。“你想旁行斜出的都說著自己的話, 那么正道的再說點什么好呢?”“不知道嗎?笨啊,說人家的話喲!”這兒所謂人家事實上只是要人, 人而不要,咱們的正統文豪決不屑于代他們立言的,或者是圣賢,或者是皇帝, 或者是祖師,是這個,是那個,是X, 是Y……什么都是, 總不是自己。
就文體上舉些例罷,最初的“楚辭”是屈宋說自己的話,漢以后的“楚辭”是打著屈宋的腔調來說話。魏晉以前的駢文,有時還說說自己的話的, 以后的四六文呢, 都是官樣文章了。韓柳倡為古文, 本來想打倒四六文的濫調的, 結果造出“桐城謬種”來, 和“選學妖孽”配對。最好的例是八股,專為圣賢立言, 一點不許瞎說, 其實《論語》多半記載孔子的私房話。可笑千年來的文章道統, 不過博得幾種窠臼而已。既要替人家立言,就不得不為人家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不幸所謂圣賢皇帝開山祖師之流,他們的意思不容易猜,就算您是文豪也許不成;即使猜著了,有時也未便仔細揣摹。活靈活現自己做起圣人皇帝祖師來, 總也不大好吧。那就自然而然的會落到一個圈套里,這叫做窠臼,或者叫濫調,恕我又有一比,真正的老頭子,娘們,土豪劣紳總是各式各奇的,至于戲臺上的胡子,衫子, 大花臉,二花臉,顛來倒去只這幾種版本而已。這是簡化,——是否醇化粹化,卻說不上來。
既如此,小品文倒霉, 豈不是活該。在很古很古的年頭早已觸犯了天地君親師這5位大人,現在更加多了, 恐怕正有得來呢。正統的種子,那里會斷呢。說得漂亮點, 豈不可以說倒霉也是僥幸,可以少吃點冷豬肉;若說正經話, 小品文的不幸, 無異是中國文壇上的一種不幸,這似乎有點發夸大狂,且大有爭奪正統的嫌疑,然而沒有故意回避的必要。因為事實總是如此的:把表現自我的作家作物壓下去,使它們成為旁岔伏流, 同時卻把謹遵功令的抬起來,有了它們, 身前則身名俱泰, 身后則垂范后人, 天下才智之士何去何從, 還有問題嗎! 中國文壇上的黯淡空氣, 多半是從這里來的。看到集部里頭, 差不多總是一堆垃圾,讀之昏昏欲睡,便是一例。
不但命運欠亨而已, 小品文的本身也受著這些不幸的支配。這些文家多半沒什么自覺的。他們一方面做一種文章給自己頑, 一方面做另一種文章去應世, 已經是矛盾了。再說一句不大恭敬的話, 他們恐仍不免有大小高下偏正之見, 所謂大的高的正的, 自然還是那些使人昏睡的家伙,這簡直有點可笑了。
古人是否有些矛盾和可笑,暫且不問, 我們一定受到相當的損失。沒有確實自信的見解和定力的,也不容易有勇猛精進的氣魄, 即使無意中旁行斜出,走了不多遠就此打住了。這果然一半為時代所限, 不容易有比較觀照的機會, 然而自信不堅, 壁壘不穩也是一個大毛病。他們自命為正道, 以我們為旁斜是可以的,而我們自居于旁于斜則不可;即退了一步,我們自命為旁斜也未始不可, 而因此就不敢勇猛精進地走,怕走得離正軌太遠了,要摔交,跌斷脊梁骨, 則斷斷乎不可。所以稱呼這些短簡為小品文雖不算錯,如有人就此聯想到偏正高下這些觀念來卻決不算不錯。我們雖不龂龂于爭那道統,可是當仁不讓的決心,絕對不可沒有的。——莫須有先生對我蓋言之矣。
準此論之,啟無選集明清諸家之作以便廣布,至少是在那邊開步走,所以即使賠錢貼工夫, 以至于挨罵都是值得的。在初編此書時他來問我,我說可以一集二集三集的連續下去,現在也還是這個意思,就當作跋尾看罷。
1930年9月13日,北京。
(本文選自《雜拌兒之二》,上海開明書店1933年版。)
賞析 《近代散文鈔》一書原題作《冰雪小品》,是啟無選集明清諸家小品文作品在30年代出版的。
俞平伯的《近代散文鈔》跋,寫于1930年9月13日。
本跋開頭就顯示出不同凡響。一般人寫序作跋總要自謙幾句,而俞先生盡管也表述了作序、跋的3個“大不可”,但他還是很獨特地說, “啟無叫我為這書作跋,于我倒是有意思的事情”。還說, “我謝謝啟無給我這一個好機會”。既然要寫序作跋, 自謙的老一套必然給人厭煩的感覺,不如說句痛快話。“有意思的事情”,是“一個好機會”,不僅不使人感到狂妄,倒讓人感到不落俗套,并且真實自然。
接下去作者用大部分筆墨去糾正人們對小品文的一種偏見。
小品文是散文的一種。它的特點是深入淺出、夾敘夾議地講一些道理,或者簡明生動地敘述一件事情。我國古代就有這種文體, 明清更為盛行。但是,人們一直有一種偏見, 認為小品文是一種“旁行斜出”的文字。人們之所以這樣看小品文,是因為它不是替圣人立言的,它是說作者自己的話的。在俞平伯看來, “小品文的不幸,無異是中國文壇的一種不幸,這似乎有點發夸大狂,且大有爭奪正統的嫌疑,然而沒有故意回避的必要。因為事實總是如此的:把表現自我的作家作物壓下去,使它們成為旁岔伏流,同時卻把謹遵功令的抬起來,有了它們,身前則身名俱泰,身后則垂范后人,天下才智之士何去何從,還有問題嗎!中國文壇上的黯淡空氣,多半是從這里來的。”作者把人們對小品文的偏見,提到了“中國文壇的一種不幸”的高度來認識。乍一看來,似乎言過其實;但看了下文,又讓人覺得言之有理,而且是從一個很高的層面觀察和分析這個問題。也許正是由于統治者不看重小品文,小品文才得以自由地表現自我,表現個性。盡管小品文被視為“旁行斜出”、“旁岔伏流”,卻產生了不少有思想個性,有藝術特色的作品。盡管統治者把“謹遵功令”的文人和作品抬了起來,但被抬起來的東西不可能有長久的生命力。俞平伯說,這些文人“身前則身名俱泰”是對的;說他們“身后則垂范后人”,如果是就統治者欲起一種示范作用來理解是可以的,如果真以為他們可以垂范后人,那就錯了。俞先生深刻地指出,“中國文壇上的黯淡空氣,多半是從這里來的。”可以說歷代統治者都或多或少地抬高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文人和作品,壓抑有思想個性,特別是具有反叛思想的藝術作品。統治者的這種做法確實嚴重制約著文學藝術的發展。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俞先生不平凡的識見,他竟然能在為一個小品文集子作的跋中,談出這么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越出了小品文和文學的領域。
說了這么重大的問題后,作者并沒有停下,他接著談不幸之中的不幸,是小品文作者自己也有“大小高下偏正之見”,而所謂大的高的正的,卻是那些使人昏睡的家伙。由于這種意識的限制,由于沒有自信,小品文作者不容易有勇猛精進的氣魄,“即使無意中旁行斜出,走了不多遠就此打住了。”俞先生深挖了小品文作者自身的局限,當然這是時代的局限,幾乎不可避免。他最后為自己的議論作結:“稱呼這些短簡為小品文雖不算錯,如有人就此聯想到偏正高下這些觀念來卻決不算不錯。”
作者用大部分篇幅談人們對小品文的偏見,似乎與所序的集子無關。他也說,“序跋之類照例總直接或間接地解釋作品,我尋閱這書的目次卻覺得無此必須。”但我們讀完全篇后,卻覺得它決不是超出了序、跋的范圍。撇開有關直接談及《近代散文鈔》的文字不說,單就此跋的論述主體部分而言,與這個集子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是一種有著內在的深遠溝連的關系。正因為如此,作者才在這不起眼的談小品文的跋中,作出了一篇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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