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為我國特有藝術之一, 并受重于日本、朝鮮及東南亞諸國,近百年來復波及歐美藝壇。雖似小道而學極深邃,有囿于前人藩籬、沉醉匠藝而終生不得其門而入者。能師古破古,兼通美學、繪畫、文字、史學、文學,于小小天地中抒情寄意,獨創詩境,灑脫不凡,雄視千古者, 古今亦寥寥焉。
印學源遠流長。遠古無印。文字誕生, 書契①隨之問世,迨至周朝, 王公、巨卿、富商顯示權威,樹立信譽,杜絕作偽, 門關始用符節②, 貨賄用璽節,世稱“璽書”, 多刻正文, 印成反字,雕銅鏤玉,紐用龜螭③,用者日眾。其字峻拔渾涵,具原始拙稚之美, 類似陶器古幣及兵器上字形,與甲骨鐘鼎古籀④異。作者皆無名大師, 無心作藝術家,至性至情, 不假鉛華, 高古奇健, 出于自然, 后世大家亦難追蹤。秦統一天下, 印文刪繁就簡, 正文已極罕見, 天子曰“璽”,臣民曰“印”,尊卑井然, 不可逾越。金石之外, 亦用泥封。因無字書流傳,李斯死后數百年始有《說文》, 故六國文字, 失傳甚多, 辨認殊難。漢印分三階段:西漢簡明淳樸,王莽時多欹⑤斜草率, 東漢略加整飭而古意蕩然,泥封亦漸少見。六朝隋唐, 印學不倡。武則天臨朝, 改稱“璽”為“寶”, 官印方數寸, 文多屈曲, 私印尚朱文,鄙陋無創新可言。宋仁宗趙禎,命太常摹古印為圖;徽宗趙佶, 集古璽為《宣和印譜》。王球、姜白石、晁克一、趙孟頫輩, 雖未必奏刀,亦以收集古印聞名。王冕始刻青田花乳石, 風行天下,銅玉刻法, 乃漸衰微。明隆慶間,顧氏三世好古,搜羅古玉印百五十余方, 銅印千六百余方,拓成《集古印譜》廿冊, 印文古氣森然,惜無專著探討。后經火災, 印多毀壞, 乃刻為《印藪》一書, 已非廬山真面目。因吾丘衍作“好嬉子”印, 文國博作“痛飲讀騷”, 印文遂不限人名, 字數有多至數十者, 后代畫家用閑章⑥作俑于此。爾后征明子文彭刻印享盛名,京師權貴更以不得何雪漁印為恥, 篆刻漸興。周亮工精于鑒賞,選刻《賴古堂印譜》,作《印人傳》三卷,頗受推崇。迨丁龍泓、鄧石如出, 開創浙皖兩大派⑦,名家云集, 西泠⑧諸彥、趙之謙⑨、吳讓之、黃牧甫、吳苦鐵、齊白石⑩, 大放異彩, 詩書畫印有機結合,蔚然成新風。惜近年巨星不多,愿有心人以此精研學術, 陶冶性情,體味甘苦,奮力高翔,發揚民族文化,增光國際藝苑,亦國人之素愿也。
近世繪畫宗師黃賓虹老人, 髫年即喜治印,功力深,所作少, 為畫名所掩。在滬期間,予常從之問難。老人亦時來寒舍,杯酒之后,作畫談藝,真知灼見,耳不暇接。年九十, 序余印譜時, 曾笑謂予曰:“治印刀法猶書畫筆法,聚全身之力于臂,腕活指定, 大食中指并重。沖刀宜中鋒直前,要留得住,新手可以無名指按印角,防刀行過度,流于浮滑;切刀則懸刃直下, 要殺得清。其他刀法,名目繁多,亂人耳目,運用沖切二法既久, 無法而百法生, 巧易而拙原難。精讀史書,觀摩名作, 日習篆書,書中求印,膽識過人, 自不會蹈襲舊作。弟其勉之哉!”良言在耳, 匆匆三十年, 藝海浮沉,深負長者期許,愧怍之余,百感交集,涕泗縱橫, 不知何以報先生也。
老人有論印雜著20萬言,散見數十年前報刊,如《匋璽合譜》、《篆刻新論》,精當淵博,旁及官制、文物、史地諸學,探幽發微,妙語如珠,發人深思。惜未輯校成書,流傳不廣, 魯魚亥豕(11), 不堪卒讀。今幸志鈞、文輝二弟校錄三過,倩予作序, 竊謂此篇流布,功在學林。天下知老人者固多,何用佛頭點糞哉?乃贊曰:富春新安,浩浩泱泱;黃山白岳,郁郁蒼蒼;高風彩筆, 華夏之光!
1983年7月23日
(本文錄自《名人序跋》,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注釋 ①書契——古代刀刻的文字。②符節——“門關用符節。”(《周禮》)竹木制成。③龜螭:印章的鼻作龜形或螭形。④籀文——大篆,春秋戰國前通行于秦。如石鼓文,字體多重疊。⑤欹——傾斜。⑥閑章——姓名用印外刻上詩詞、成語、吉祥語等,蓋在書畫上的印章。⑦浙、皖兩大派——明、清時篆刻流派。皖派創于明人何震;浙派創于清初丁敬。⑧西泠——因丁敬等八人均杭州人,故稱“西泠(西湖邊)八家”。⑨趙之謙(1829—1884)——浙江會稽(今紹興)人,清篆刻家、書畫家。⑩齊白石(1863—1957)——湖南湘潭人。現代著名書畫家、篆刻家。(11)魯魚亥豕——此兩組字篆文形似, 易寫錯,故指文字書、印有錯訛之意。
賞析 這篇序文是我國現代著名美術家錢君匋為繪畫宗師、大藝術家黃賓虹治印經驗和心得輯成的專著而作。黃賓虹說過, “中華大地,無山不美,無水不秀”。他師法自然的山水畫卷,就“大氣磅礴,草木華滋。充滿熱愛祖國山川的深厚情意”(《〈黃賓虹山水畫選〉序》。大師還兼擅金石文字,精于篆刻技法。他說過,“治印刀法猶書畫筆法”。所以他的篆刻,也展現著如他繪畫中的“不豐不瘦”,“骨疏神密”, “明一而現千萬”的風格和特色,歷來膾炙人口,馳譽藝壇。所謂“實踐出真知”,他的“談印”一書,即為大師篆刻過程中多年精研印理的寶貴經驗結晶。而這篇序文,能深窺大師印藝的堂奧,抉發其師古破古的精義,可說是難能可貴的傳藝錄,文情并茂的小品文。
序文首段是總起,扼要指明我國篆刻藝術源遠流長,影響深廣。但能突破舊規,另起新芬者亦寥寥無幾。為賓虹大師能得印藝真傳這一重點和主旨,作了鋪墊與前奏。然后,簡明、清晰地勾勒了篆刻藝術悠久、曲折的發展史跡。從“遠古無印”,到“文字誕生”, “書(寫)契(刻)隨之。”至秦已有“印”、“璽”之分。按據《周禮》:“秦以前,皆以金玉為印,龍虎紐。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群臣莫敢用也。”漢代印事,一波三折,屈中有伸。歷宋則滋漫倡盛,“風行天下”。及至明季,始創石印,普及民間。清代則由姓名印章蘗出“閑章”,于是巨匠輩出,熔詩、書、畫、印于一爐。篆刻的藝術質量大有提高,用途和范圍也不斷拓展了。由于序文作者的見多識廣,才藝淵深,才能如此詞約義豐、口小線長地提挈印藝演變的線索與跡象。既以宏觀視野闡明社會發展史實對印藝的深刻影響,又微觀、具體地縷述了印章形質和印文字體的衍化,表明了印藝由簡而繁、由粗而精的遞變興替過程。既有信史可據,又多深識灼見。且以印藝綿長的史跡為背景,來提出后學藝人應為“發揚民族文化”而“精研學術”,“增光”“藝苑”的囑望,顯得情摯語切,期盼深殷。
魯迅先生在《〈蛻龕印存〉序》中,頗為傾心于“草昧之世,大樸不雕”,和漢印的“方正句曲,綢繆湊會”的“自然之妙”。賓虹大師治印,則甚與古印神似,似得真傳。這在序文中心段中就有透辟闡述,它通過作者親聆大師對印藝的一席侃侃交談,揭明了大師治印的精髓與風采。其契機和關鍵在于兩點:一是臨場操作時,要掌握運用好“沖切二法”,久則“無法而百法生”。一是常時素修中,要“日習篆書”, “書中求印”, 自然“膽識過人”。深入淺出,要言不煩。尤如“聚全身之力于臂,腕活指定”。“沖刀宜中鋒直前,要當得住”;“切刀則懸刃直下,要殺得清”。真是進退有節,聲挾風雷。恍能仰見巨匠全神貫注,奮力搏藝的崇高形象,并緬懷大師忠于藝術,坦誠傳授的可貴精神。讀之如聞謦欬,令人肅然起敬!
末段簡敘作序緣由與旨意。“此篇流布,功在學林。”且深情地總贊作結:“高風彩筆,華夏之光!”頌揚了賓虹老人高尚忠誠的藝德與美煥絕倫的才技。總之,序文博而約,精而美。闡發高技深中肯綮,求真務實;贊譽清德,辭正情摯,感人至深。真是大師傳人和知己的肺腑衷言,藝林和印苑的傳世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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