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稱天以一生水①, 故氣微于北方而為物之先也。《玄中記》②曰: “天下之多者水也, 高下無所不至, 萬物無所不潤, 及其氣流屆③石,精薄膚寸,不崇朝而澤合靈宇者④,神莫與并矣。是以達者不能測其淵沖⑤,而盡其鴻深也。昔《大禹記》⑥著山海,周而不備;《地理志》⑦其所錄, 簡而不周; 《尚書》 《本紀》與《職方》俱略⑧;都賦所述裁不宣意⑨,《水經》雖粗綴津緒,又闕旁通⑩。所謂各言其志, 而罕能備其宣導(11)者矣。今尋圖訪跡者,極聆州城之說, 而涉土游方者,寡能達其津照(12),縱仿佛前聞(13), 不能不猶深屏營(14)也。余少無尋山之趣, 長違聞津之情, 識絕深經,道淪要博(15),進無訪一知二之機,退無觀隅三反之慧(16)。獨學無聞(17),古人傷其孤陋;捐喪辭書,達士嗟其面墻(18)。默室求深(19), 閉舟向遠,故亦難矣。然毫管窺天,歷筩時昭(20);飲河酌海, 以性斯畢, 竊以多暇, 空傾歲月,輒述《水經》,布廣前文。《大傳》(21)曰: “大川相間,小川相屬, 東歸于海。”脈其枝流之吐納, 診其沿路之所踵(22), 訪瀆搜渠, 緝而綴之。《經》有謬誤者, 考以附;正文所不載, 非經水常源者(23), 不在記注之限。但綿古芒昧(24), 華戎代襲(25),郭邑空傾(26),川流戕改,殊名異目,世乃不同,川渠隱顯,書圖自負(27)。或亂流而攝詭號,或直絕而生通稱(28)。枉渚交奇,洄湍決澓,纏絡枝煩, 條貫系夥(29),十二經通,尚或難言,輕流細漾(30), 固難辨究, 正可自獻逕見(31)之心, 備陳輿徒之說, 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所以撰證本經, 附其枝要者, 庶備忘誤之私, 求其尋省之易。
(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注釋 ①天以一生水——天以道化生水。一,指宇宙萬物的原始狀態。②《玄中記》——地理博物類志怪小說,舊題郭璞撰。③屆——觸動。④“不崇朝”句——崇朝,終朝,早晨。靈宇,天地。⑤淵沖——深厚。⑥《大禹記》——舊傳《山海經》為大禹所撰,故有“禹書”之稱。⑦《地理志》——指《漢書·地理志》,是我國第一部以疆域政區為主體的地理著作,涉及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習俗。⑧“《尚書》”句——指《尚書·夏書·禹貢》,分中國為九州并記述各區域的山川、交通、物產及貢賦等級等,保存了古代重要的地理資料。《本記》,指《史記·夏本紀》,劃分華夏為九州,并言及山川、河道、貢賦等地理情況。《職方》,《周禮·夏官·大司馬》一篇,記載職方氏職務,分天下為九州及境內重要山鎮、澤藪、物產、男女、畜種、谷類等資料。⑨“都賦”句——都賦指班固所作《兩都賦》,描繪了長安和洛陽的盛況。裁不宣意,限于體裁不能發揮思想。⑩“《水經》”二句——《水經》,舊題桑欽撰,記載河流水道一百三十七條。大略現出河川的頭緒,卻很少觸及它們的聯系。⑾宣導——疏導。⑿“涉土游方者”二句——足跡遍及四方的游歷者,很少能做到把河流對照來看。⒀仿佛前聞——與先前所聞依稀相似。(14)屏營——惶恐。⒂ “識絕深經”二句——論學識,沒有讀過深奧的經典;論修養,缺乏淵博的學問。⒃“進無”二句——欲進,沒有見一知二的機靈;思退,沒有舉一反三的智慧。⒄獨學無聞——所學單一,見聞貧乏。⒅面墻——面向墻壁一無所見。比喻不學。⒆默室求深——獨坐靜室夢想求其高深。(20)“毫管窺天”二句——用細管窺天可從管中看得更為清楚。筩,竹管。(21)《大傳》——《禮記》篇名。鄭玄曰:“名曰大傳者,以其記祖宗人親之大義。”(22)“脈其枝流”二句——探尋支流水脈的出入,觀察河川流經的路線。(23)非經水常源者——經文沒有記載,不是常流不斷的水源。(24)綿古芒昧——遠古之事渺茫難知。(25)華戎代襲——華、胡王朝互相更替。(26)郭邑空傾——城邑荒蕪。(27)“川渠隱顯”二句——河渠有顯有隱,地理書和地圖互不一致。(28)“或亂流”二句——有的亂流而帶有變名,有的直走而產生通稱。(29)“纏絡枝煩”二句——河網錯綜復雜,頭緒紛亂繁多。(30)輕流細漾——小流細水。(31)逕見——直敘所見。
賞析 《水經》是古代一部記述全國水道的書。有人認為是漢代桑欽所寫,有人認為是郭璞所寫。據清代學者考證是三國時人所著。酈道元在它的基礎上寫成了《水經注》一書,資料超過原書二十倍,記載河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條,征引文獻四百七十七種,金石碑碣三百五十七種。在記述中他不只記錄河流名稱,對每條河流的發源及其支流和流域情況都有詳細介紹。如序文所指出的“昔《大禹記》著山海,周而不備; 《地理志》其所錄,簡而不周; 《尚書》 《本紀》與《職方》俱略;都賦所述裁不宣意; 《水經》雖粗綴津緒,又闕旁通。”以前的地理書各有缺失,酈道元在廣泛搜集前人著作的基礎上,又親身進行了實地考察,“脈其枝流之吐納,診其沿路之所踵,訪瀆搜渠,緝而綴之”。但當時南北分裂,限制了他對南方河流的記載,故而關于南方河流錯誤很多。清代黃宗羲在《今水經注》中用自己家鄉的河流來印證其失。酈道元還重視地圖的應用,他把“涉土游方”和“尋圖訪跡”兩種方法結合起來。但當時科學水平極低,沒有一種準確的地圖,除非親自考察,否則出現錯誤是必然的。酈道元進行地理研究只是業余進行,即使在北方也無法對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地區實地考察,只能根據地圖和文獻,所以有不少牽涉廣泛、性質嚴重的錯誤。雖然有的錯誤在他之前已存在,但他未能更正卻也是一種缺失。以上的限制并非酈道元本身所能解決的,我們注重的仍然是本書的巨大價值,前人稱之為“《禹貢》之忠臣,班志之畏友”。專家認為《水經注》是我國最早和最好的水文地理和河流地理名著,也是一部以河流為基礎的區域自然地理名著。
《水經注》不僅僅是一部地理書,它已經超出了“水”和地理書的范圍。在記載河流的同時,作者也記下了流域內的風土人情、歷史傳說和神話故事,用優美的文筆對自然風光、山川形象作了生動描寫。他一面吸取了駢文的凝煉和神韻美,又重視散文的疏闊自由,并廣泛借鑒詩、賦的寫作技巧,形成峭麗峻潔的獨特風格。這一篇序文就是駢散結合,明白曉暢。所以酈道元的《水經注》被推崇為游記散文的先導,后代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徐宏祖、姚鼐等無不深受其影響。前人評論說:“酈注鋪寫景物,片言只字,妙絕古今,誠宇宙未有之奇書也。”陸龜蒙說: “山經水疏不離身”。蘇軾也認為: “嗟我樂何深,水經亦屢讀。”所以現在研究《水經注》已經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人們稱之為“酈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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