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養士三百年,得人之盛,軼②漢唐而過之遠矣。盛時忠賢雜遝③,人有余力。及天命已去, 人心已離, 有挺然獨出于百萬億生民之上,而欲舉其已墜,續其已絕,使一時天下之人, 后乎百世之下,洞知君臣大義之不可廢,人心天理之未嘗泯, 其有功于名教為何如哉!
丞相文公, 少年趠厲④, 有經濟⑤之志; 中為賈沮⑥, 徊翔外僚⑦。其以兵入援也⑧, 大事去矣;其付以鈞軸⑨也,降表具矣; 其往而議和也, 冀萬一有濟⑩耳。平生定力(11), 萬變不渝。”父母有疾,雖不可為, 無不用藥之理。”公之語, 公之心也。是以當死不死, 可為即為,逸于淮,振于海。真不可為矣, 則惟有死爾。可死矣, 而又不死, 非有他也。等一死爾,昔則在己,今則在天(12),一旦就義,視如歸焉。光明俊偉,俯視一世,顧膚敏(13)裸將之士不知為何物也。推此志也, 雖與嵩、華(14)爭高可也。宋之亡,守節不屈者有之, 而未有有為若公者, 事固不可以成敗論也。然則收宋三百年養士之功者,公一人爾。
孫富為湖廣省檢校官(15),始出遼陽儒學副提舉盧陵劉岳申(16)所為傳,將刻之梓(17),俾(18)有壬序之。有壬早讀《吟嘯集》、《指南錄》(19),見公自述甚明。三十年前游京師,故老能言公者尚多, 而訝其傳之未見于世也。伏讀感慨,惜京師故老之不及見也。公之事業在天地間,炳中日星, 自不容泯;而史之取信,世之取法, 則有待于是焉。若富也, 可謂能后者已。
元統改元(20)十二月朔,參議中書省相臺許有壬序。
(“四庫全書”本《圭塘小稿》)
注釋 ①《文丞相傳》——元朝劉岳申根據文天祥的遺著和自己的見聞所作的傳記,詳細記載了文天祥的一生,較《宋史》的《文天祥傳》更為翔實。②軼——超越、超過。③雜遝——雜多、紛亂。④趠厲——精神振奮,議論縱橫。趠,同“踔”。⑤經濟——經世濟民,治理國家。⑥中為賈沮——中途為賈似道所阻。賈似道, 南宋末權臣,曾專權多年,把持朝政。沮,阻止。⑦徊翔外僚——指文天祥因迕賈似道被貶斥外放。⑧其以兵入援也——指德祐元年(1275),元兵東下,文天祥在贛州組織義軍,入衛臨安(今浙江杭州)。⑨鈞軸——國家政務重任。這里指文天祥于1276年出任右丞相。⑩濟——成功。(11)平生定力——指文丞相以身報國之志。(12)昔則在己,今則在天——意指文天祥被拘大都之后,命握敵手,欲死不得。(13)膚敏——聰敏。《詩·大雅·文王》:“殷士膚敏。”毛傳: “膚,美;敏,疾也。” (14)嵩、華——嵩, 嵩山,在河南登封縣。華,華山,在陜西華陰縣南。(15)檢校官——官名, 負責查核、察看。(16)提舉——官名,宋代以后設立主管專門事務的職官,以提舉命名。劉岳申——字高仲,吉安人,生卒年不詳,約元武宗至大前后在世。以吳澄薦,召為遼陽儒學副提舉。著有《申齊集》。(17)梓——印刷。(18)俾——使。(19)《吟嘯集》、《指南錄》——均為文天祥的詩集。詩作多洋溢著愛國激情。(20)元統改元——元統,元順帝年號(1333—1335)。改元,君主、王朝改換年號,每個年號開始的一年為元年。元統改元,即元統元年。
賞析 華夏自古多義士,而在改朝易代、民族危亡之際則尤甚。愛國英雄文天祥以其矢志不渝的報國壯舉和“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氣,書寫了有宋一代三百年間最輝煌的歷史篇章。他的業績,彪炳千古;他的精神,光照日月。故傳其人,錄其事,表彰其精神,以激勵后人。元人劉岳申據文山遺著及其見聞所作的《文丞相傳》,詳細記錄了文丞相的生平事跡,敘寫了其傲然不屈的生命歷程,其豐富翔實, 為其他有關文天祥的傳記不及。丞相之孫文富得此傳,欲以刻印,請作者為序,于元順帝元統元年(1333)撰成此文。
該序以論述文天祥的業績為主,極力稱揚文丞相為人之“光明俊偉”,磊落一世,在主人公的可傳之點上養氣蓄勢。環境愈是艱險,愈見人物不凡,作傳傳世愈顯其價值。作者遵循此旨,精心結構,刻意為文,或敘事,或議論,圍繞著“可為”與“不可為”、“生”與“死”的矛盾對壯士之抉擇予以剖析,縱橫捭闔,回環轉折,闡明丞相平生心志與作者的深情敬仰之意,讀來頗感氣勢雄渾。其間情之切,理之足,力透紙背。
為人作序,作者并不從受請說起,而是遠宕一筆,大談宋代養士之盛,養士之功。養士, 旨在倡名教,樹楷模,傳百世。對養士初衷的概括,乍看似嫌遙遠,與傳難相契合,實則是作者有意將距離拉開,預設了一個評人品事的標準、尺度,為下文頌揚文天祥的功業張本。接著,序文夾敘夾議,盛贊文丞相為人之忠義貞節。文公少有“經濟之志”,雖歷經磨難,出生入死,卻“萬變不渝”。在南宋大勢已去時,率兵弛援;在降表已具時, 出任丞相;在兵臨都城時,往而議和。作者在此援引了文丞相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幾次壯舉, 以史實證明其欲力挽狂瀾的經世報國之志。然僅此幾例尚不足以展示文丞相的真精神。于是,作者縱筆開掘,引其言,推其心,將人物置于生與死的抉擇困境中以窺其真面目。國之存時,其“當死不死”, “可為即為”,茍活于百般“可死”之后,是為“將以有為”;而當君死國亡之際, “真不可為”之時, 則視死如歸,舍生取義。作者在最普通而又最本質的生與死、可為與不可為之間反復論證,擇取最易展現人生氣節的生死問題來將文丞相竭力而為、知其必死而不畏死的英雄氣概闡發無遺。經過上述的層層論證,承前文之鋪墊,得出結論:在“天命已去, 人心已離”之時、做到“挺然獨出于百萬億生民之上,而欲舉其已墜、續其已絕”。可見,合于宋養士之功的,三百年間惟有文天祥一人,作者于此為文丞相定了格。
作者頌揚文天祥的功績,不為空言,處處以事理為據。敘事,抓住要旨;論理,則由事而發,推其志,示其心。序文或論斷,或辨析, 曲折為文, 回腸蕩氣,筆端蘊含著豐富的感情,令人感到深同此理。序文之末轉至本題,說明了傳之由來及為文丞相作傳傳世的意義,補上了為文作序不可短缺的一筆。許氏感其行,崇其人,早惋嘆其傳不見于世。今之將傳,感慨系之,故深情為文,慰文公,勵后人。
此為傳序,但作者不涉傳之優劣,不評其文野,卻暢言文公之精神、行止瑰偉磊落,卓然一世,行文中寓含著對作傳、刻傳之舉的肯定。序文雖短,卻雄渾雋永,撼人心魄。其句式安排上的駢散相兼,長短錯雜,均因情而用,與論理相諧,陡增序文奪人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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