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體乏超逸之才,偶好無為之業①。假令奮翅則能凌厲玄霄②,騁足則能追風躡影③,猶故欲戢勁翮于鷦鷯之群④,藏逸跡⑤于跛驢之伍, 豈況大塊⑥稟我以尋常之短羽,造化假我于至駑之蹇足⑦, 以自卜者審⑧,不能者止。豈敢力蒼蠅而慕沖天之舉, 策⑨跛鱉而追飛兔之軌,飾嫫母⑩之陋丑, 求媒揚之美談⑾,推沙礫之賤質, 索千金于和肆⑿哉!
夫以焦僥(13)之步,而企及夸父(14)之蹤,近才所以躓閡(15)也。以要離之贏⒃,而強赴扛鼎之契⒄, 秦人所以斷筋也。是以望絕于榮華之途,而志安乎窮否⒅之域。藜藿(19)有八珍之甘,而蓬蓽有藻棁(20)之樂也。故權貴之家, 雖咫尺(21)弗以也。知道之士, 雖艱遠必造也。
考覽奇書,既不少矣,率多(22)隱語,難可卒(23)解。自非至精, 不能尋究, 自非篤勤(24), 不能悉見也。道士淵博洽聞(25)者寡,而意斷妄說(26)者眾。至于時有好事者(27),欲有所修為,倉卒不知所從,而意之所疑, 又無可諮問(28)。今為此書,粗舉長生之理, 其至妙者, 不得宣之于翰墨(29)。蓋粗言較略, 以示一隅(30)。冀悱憤之徒省之(30), 可以思過半矣, 豈為暗塞必能窮微暢遠乎(32)!聊論其所先舉(33)耳。
世儒徒知服膺周孔(34),桎梏(35)皆死, 莫信神仙之事, 謂為妖妄之說, 見余此書, 不特(36)大關之。又將謗毀真正(37), 故不以合于世。余所著子書之數,而別為此一部,名曰《內篇》,凡二十卷與《外篇》各起次第(38)也。雖不足以藏名山石室, 且欲緘(39)之金匱, 以示識者。其不可與言者, 不令見也。貴使來世好長生者,有以釋其惑, 豈求信于不信者乎! 謹序。
(“諸子集成”本《抱樸子》, 中華書局1958年版)
注釋 ①無為之業——指煉丹、修道等道術活動。②凌厲玄霄——飛在天上。玄霄,天。③追風躡影——形容奔跑的速度快。④“猶故”句——戢,收斂、隱藏。勁翮,強有力的翅膀。鷦鷯 (jiao liao),俗稱“巧婦鳥”,會做巢,不善飛。⑤逸跡——善于奔跑的才能。⑥大塊——造物主,即下文“造化”。⑦至駑之騫足——駑,劣。蹇足,跛腳。⑧自卜者審——能正確估量自己,故而做事謹慎。語見《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自卜者審,若道盡涂窮,則已耳。” ⑨策——鞭打。⑩嫫母——丑女。《荀子·賦篇》:“嫫母,力父,是之喜也。”楊倞注:“嫫母,丑女,黃帝時人。”(11)“求媒揚”句——媒揚,傳說、傳聞。美談,稱贊、贊譽。(12)和肆——交換市場。(13)焦僥——傳說中的侏儒。(14)夸父——神話傳說中的巨人。(15)躓閡——失敗而進退無據。《三國志·魏志·毋丘儉傳》 注引父欽與郭淮書:“孤軍粱昌,進退失所,還據壽春,壽春復去,狼狽躓閡。無復他計,惟當歸命大吳,借兵乞食,繼踵伍員耳。” (16)“以要離”句——要離,傳說中的刺客,曾刺殺了吳王僚的兒子慶忌。羸,瘦弱。(17)“而強赴”句——勉強承擔把鼎舉起來的約定。扛鼎,形容勇武有力。(18)窮否——困苦不得志。(19)藜藿——野菜。(20)蓬蓽——用茅草作屋頂的房子。這里比喻家境貧寒。藻棁(zhuo),書有藻文的短柱。(21)咫尺——比喻距離很近。(22)率多——大都有很多。(23)卒——通“猝”,一下子。(24)篤勤——一心一意,專心致志。(25)淵博洽聞——見識很廣、知識豐富。(26)意斷妄說——根據主觀想像發表議論。(27)好事者——這里指愛好道術的人。(28)諮問——詢問。(29)翰墨——指文字。(30)一隅——一角。(31)“冀悱憤之徒”句——冀,希望。悱憤之徒,憂思郁結的人。《文選》晉成公子安《嘯賦》: “舒畜思之悱憤,奮久結之纏綿。”省,考察。(32)“豈為暗塞”句——意謂尋常的見解怎么能使人通達一切呢?暗塞,比喻見解平常。窮,到達、完成。暢,通達。(33)先舉——或作“先覺”。(34)服膺周孔——將儒家學說牢記在心中。周孔,周公和孔子,這里指儒家學說。(35)桎梏——原指刑具,引申為束縛。(36)不特——不只是。(37)真正——真理。(38)各起次第——指內容并不相同。次第,順序、偏次。(39)緘——封。
賞析 《抱樸子》是道教的經典著作,書中闡述了道教的宗旨、成仙的可能及途徑、煉制丹藥的方法等,并記載了許多道家典籍,是研究道教文化的重要參考資料,具有獨特的文獻價值。
葛洪在這篇序言里表達了自己逸世不群的清高品性和著錄此書的直接目的。兩者相參照,一個熱衷方術而隱居不仕的“道長”形象躍然紙上。
咸和初年(326),司馬衍召葛洪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官名),但葛洪固辭不就。他聽說交趾(今越南北部)出丹,請求去當勾漏令。此舉多為時人所不解,其實這正體現了他的人生態度、價值取向。在這篇序言中,葛洪詳盡地闡述了自己“厭棄榮華,雅望長生”的志向。他自稱:“體乏超逸之才,偶好無為之業。”自認既無追名逐利之心,又無投機鉆營之術。權勢榮華在他看來遠遠比不上靜坐默守、嘯傲林泉來得痛快。閑居一世,饑則伐薪為食,渴則就泉而飲,憂則撫琴動操,樂則把酒長吟。既無奔走彎腰之苦, 又無舔癰舐痔之嫌。人生得以如此,王侯將相何足欣慕哉!葛洪不僅隱居不仕,而且對“長生”之術十分熱心喜好。他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了“煉丹”“修道”之中,希望能延續自己的生命,充分享受生命的樂趣。所以他四處奔走,求道訪學,這使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
在讀書和訪道的過程中,葛洪深感書籍雖多但隱賾往往難以尋解,道士雖眾而大多流于臆斷妄說。這使得求仙好道的人“倉卒不知所從”,給道教的傳播和道行的修煉都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他搜尋古訓,盡訪同好,宣之于翰墨,希望為初修道者授引門徑,指點迷津。葛洪對神仙方術是深信不疑的。在序言中他尖銳地批評了當時的儒生只知墨守儒教、不信神仙的態度,再三聲明寫作本書的目的是“貴使來世好長生者,有以釋其惑,豈求信于不信者乎!”用反語的形式警醒儒生,提醒世人對本書的重視,態度是十分誠懇的。
葛洪生逢亂世,長久的兵禍、頻繁的時疫,使當時讀書人的價值觀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時,玄風大暢,葛洪在這種大氣候的影響下,隱居不仕、燒汞煉丹。他雖然未能煉出“黃白之物”,也未能“長生不死”,但他的逸士品格給后世文人帶來了深遠影響。他對于“煉銅為金”、冶煉金丹的記載也成為今天我們研究古代化學家實踐活動的珍貴資料。
葛洪的文章被《晉書》稱之為“凡所著撰,皆精核是非,而才章富贍”。從本文來看,其文風之俊爽自可想見。此序華麗鋪陳,頗有駢文風致,讀來如風行水上,又似香象過河,頗得道家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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