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朱彝尊·將之永嘉,曹侍郎餞予江上,吳客韋二丈為彈長亭之曲,并吹笛送行。歌以贈韋,即送其出塞》原文賞析
韋郎舊隸羽林籍,曾向營門教吹笛。不聽吳中白雪音,定呼鄴下黃須客。平原相見轉相親,置酒夸君坐上賓。下若尊罍朝未馨,東山絲竹夜還陳。閑來坐我花間奏,玉洞飛泉響巖溜。古調多傳關馬詞,新聲似出康王授。問我東行到海壖,日斜江上慘離筵。還將北雁南飛曲,催送錢唐楚客船。船人擂鼓津頭泊,紅葉千山富春郭。忽作邊秋出塞聲,江楓岸柳紛紛落。哀弦促管不堪聽,賓御聞之亦涕零。掛席遠移嚴子瀨,看山直上謝公亭。聞群欲問云中戍,雪消飲馬長城去。廣武營邊折柳時,黃瓜阜上題書處。司農舊是出群才,此日征西幕府開。試向尊前歌一曲,梅花飛偏李陵臺。
自順治十六年(1659)秋鄭成功、張煌言先后敗退后,清廷即興“通海案”大獄,嚴究酷治與鄭、張水師暗通者。朱彝尊密友魏耕、錢曾及潘龍基先后于順治十八年被捕,并于次年即康熙元年(1662)二月被慘戮死于杭州,山陰祁班孫則逼戍塞外,祁理孫后遁入空門為僧。形勢嚴峻,朱彝尊為遠禍也須避一下,于是值友人王世顯赴永嘉知府任之便而隨去溫州。臨行,鄉間輩原戶部侍郎曹溶設宴餞別于江上,朱氏寫下了這篇七言歌行,時為康熙元年十月。
這是一首韻律參差多變,以繁音促節之聲傳述滿懷難言之憤的長歌。要把握此詩情思,必須從主客三方的處境身份入手。曹溶原系明崇禎朝御史,入清后幾起幾落。時正從廣東布政使罷官歸里多年,而又即將降補山西,署按察副使,任大同兵備道,行將赴云中,朱彝尊在前不久則寫過《送曹侍郎備兵大同二首》。曹溶的心態一直很矛盾,深有舊巢已破而新枝難棲的難言之哀,這幾乎是相當一批降清的舊官吏所共有的感受。而朱彝尊這幾年也惶惶不安,進退維谷。眼看恢復故國的大勢已去,自己年已三十四五,早過而立之年,一事無成,且處境頗險惡。雖然他并非引起清廷嚴重偵查的異己者,便要獲得信任者有所進取也還非其時。事實上他要到康熙十七年方始有轉機,還有長長的十幾個年頭的漂泊江湖的歷程在前面,由此足可察辨其苦悶的心境。但是,不論是曹溶,還是他朱彝尊自己,心頭事都不可說、不能說,于是,正可借隱于彈唱的歌手畸人聿二來一吐胸臆。“韋郎舊隸羽林籍,曾向營門教吹笛”這起首二句,道出了這個聿二的身份。這原是“白頭宮人”式的舊朝軍營樂師一類人物,現今隱跡風塵,往來于尚未忘卻前朝故情的大吏府幕間。清初這類畸人異士頗多,最著名的有柳敬亭、蘇昆生,如翻檢一下當時人的詩文集,可以搜集長長的一張名單的。現在聿二在曹溶家為座上客,而且看來也即將隨曹氏去云中作塞外游。他彈曲吹笛為朱彝尊送行;而朱氏則借此高吟一闋送韋二出塞,隱約曲折地吐一吐悲慨、悵惘之情懷。
全詩每四句一轉韻,每一韻構成一個小節,互為勾聯地折疊推進。頭四句寫出韋二身份和形象,詩人說,倘若不聽他彈唱的“吳中白雪音”如此高雅動人,必然會把他看做“鄴下黃須客”的。當年三國時曹操之于曹彰勇猛善戰而須黃,被戲謔稱為黃須客。可見韋二形象乃一介武夫狀。次四句是說曹溶極器重韋二,尊為“上賓”,朱、韋相識于曹氏處,一見面相親如故。三人之間友誼的維系及投合,顯然與他們身心的“舊隸”故明有關。“平原”是借曹植的“平原侯”指代曹溶,取其姓氏同。三人如何相見相親?詩人以徹夜痛飲“下若”(箬)名酒——浙西長興產的——到天明還未盡興,“東山絲竹”的弦歌之聲于夜仍起,來形容酒逢知己,弦唱不絕。接著又以“閑來坐我花間奏”四句表現韋二與自己的知音感。“玉洞”句以意象來表證韋二所奏樂曲之美; “古調”句則又緊扣韋二身世,說其調多關漢卿。馬致遠本色當行之傳,而尤以“新聲似出康、王授”來表示其曲樂更多前朝之聲。康海、王九思皆明代戲劇家。“問我東行”四句切題目,是韋二送詩人。“慘離筵”與“北雁南飛”,透出一股悲慨氛圍,良友分手,各奔一方,依依惜別。由此起著意寫情態,借“擂鼓”催行的聲韻,富春江兩岸山頭的紅葉,笛子吹奏的“邊秋出塞聲”,紛紛落下的“江楓岸柳”,一句一象,或實或虛,造成“哀弦促管不堪聽,賓御聞之亦涕零”的聲情氛圍。詩至此,形態上頗有白樂天《琵琶行》韻味,但陽剛高亢之氣尤足多。
朱彝尊是由浙西水路折入錢塘江經嚴子陵釣臺、謝翱的西臺而去永嘉的,詩中專提到嚴瀨 (釣臺下卯七里瀨水段)、謝亭,也非無意,嚴、謝均為高士,與當道不合作者,尤其是宋末元初的謝翱。在清初這些名字都屬敏感的政治立場的象征。詩的最后二節,一節寫韋二將去塞外。云中即大同,廣武是山西雁門關附近縣邑,黃瓜阜亦在該地區。這些都表明韋二是隨曹溶赴任的,所以,接著以頌揚曹氏“是出群才”,司農是戶部長官的代稱,曹溶舊任戶部會侍郎,故有此稱。末二句實系朱氏送曹、韋,詩人說:請你唱奏一曲吧,我就借你一支《梅花落》調送你們到李陵臺畔的云中去。
沈德潛在讀此詩時說:“侍郎送行,是主;韋二在席,是客。篇中客多于主,而結處轉送韋二,又以客為主矣,作法甚變”(《清詩別裁集》卷十二)。我認為這“變”的手法基于上述心態所需,非如此不足以傳述特定的情思,而末段也并非只是轉送韋二一人。在頌揚曹溶的“出群才”與“幕府開”的話語中,已透現朱彝尊自己的心向往之。事實上,到康熙三年,朱氏就投曹溶于山西云中幕,一住數年始轉入潞河漕運總署龔佳育處。這些都是此詩結構、運意的綿密細致處,也是心緒的展衍入微處,應謹加審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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