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二首》
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曲江池遺址,在今西安市東南郊。漢武帝曾在這里建宜春苑,唐玄宗開元時期,整修擴建,面貌一新,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其南有紫云樓、芙蓉苑,其西有慈恩寺、杏園,風光秀麗,景物宜人,是著名的游覽勝地。杜甫有關曲江的詩很多,如 《麗人行》、《曲江三章章五句》、《哀江頭》、《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 以及 《曲江二首》,都是萬口傳誦的名篇。
《麗人行》 是通過對楊國忠兄妹游曲江的生動描寫揭露其荒淫驕奢的; 《曲江三章章五句》 以獨創的藝術形式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懣;《哀江頭》 則寫于陷賊時期,以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開頭,轉入 “憶昔”,傾訴了興亡盛衰之感。這些作品由于表現了重大主題,受到了今人的重視。但對于 《曲江二首》,有些專家卻持有不同看法。例如說: “杜甫……作皇帝的供奉官左拾遺,……從北城下朝回來,就是在春風蕩漾的曲江頭典衣買酒。他這時也寫了一些關于曲江的詩,但這些詩與從前的曲江詩相比,既沒有天寶末年 《曲江三章》 那樣的凄苦,也沒有 《哀江頭》 那樣的沉痛,他在一片花飛的暮春天氣,只感到一個庸俗的道理: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像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桃花細逐梨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這些信手拈來、歌詠自然的詩句,若是在一般唐人的詩集里也許是很好的名句,可是在杜甫許多瑰麗而沉郁的詩篇中,只顯得輕飄而悠揚,沒有重量。” 這種看法,看來很有代表性,新出的各種唐詩選本和杜詩選本都不入選,就是明證。
這不禁使人想起某些道學家的議論來?!抖踢z書》 (卷十八》 里載有程頤的一段話:
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為此閑言語。且如今言能詩者無如杜甫,如云: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 某所以不常作詩。
文學藝術的社會功能是多方面的,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也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案柙佔匀坏脑娋洹保绻拇_寫得好,就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從而豐富、提高其精神境界,怎能說 “閑言語”! 何況只要把杜甫的這兩首七律作為有機的整體徹底弄懂,就會看出其中 “歌詠自然的詩句” 并不是單純地 “歌詠自然”。一切名家、大家的好詩,都是講究字法、句法特別是章法的,不是雜亂無章的。詩歌欣賞,也必須建立于弄懂字法、句法、章法,從而了解全篇的基礎之上。某些人竟提倡寫詩歌欣賞的文章要“避免從作品的篇首至篇終按順序對詞意及藝術進行串講或解釋”,其結果只能脫離全篇的有機結構,孤立地抓住一點 (美其名曰 “重點”),大加稱揚或隨意貶斥。看來魯迅“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 的忠告,至今仍沒有過時。
現在還是讓我們來看 《曲江二首》 的 “全篇”。
第一首寫在曲江看花吃酒,似乎平淡無奇,但布局何等出神入化! 抒情何等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上 “良辰、美景”,總該算 “賞心、樂事”了吧! 但作者卻 “別有懷抱”,一上來就表現出 “無可奈何” 的 “惜春” 情緒,讀之令人驚心動魄。寫 “惜春” 怎么會產生令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呢?這固然由于作者確有令人驚心動魂的真情實感,但也由于作者善于運用獨創性的藝術手法把這種真情實感表現得活靈活現。作者一沒有寫他已經來到曲江,二沒有寫他來到曲江之時是什么節令,三沒有寫曲江周圍 “花卉環列”,只用 “風飄萬點” 四字,就概括了這一切。而 “風飄萬點”,又不是客觀地寫景,綴上 “正愁人”三字,其重點就落在見景生情、托物言志上?!帮L飄萬點”,對于一個春風得意的人來說,也煞是好看,為什么一定是 “正愁人” 呢? 作者面對的是 “風飄萬點”,但那 “愁” 卻早已萌生于前此的 “一片花飛”。因而用跌筆開頭: “一片花飛減卻春”。歷盡漫長的嚴冬,好容易盼到春天來了,花兒開了! 這春天,這花兒,不是很值得人們珍惜的嗎? 然而 “一片花飛”,又透漏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別珍惜春天的詩人,又怎能不 “愁”! “一片”,并不是遮天蓋地的一大片,而只是一朵花兒上的 “一瓣”。因一瓣花兒被 “風” 吹落,就感到春色已減,就暗暗地發愁,可是如今呢,面對著的分明是 “風飄萬點”的嚴酷的現實啊! 行文至此,用上 “正愁人” 三字,非但沒有概念化的毛病,簡直是力透紙背,扣人心弦。辛棄疾 《摸魚兒》 中的名句“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在藝術構思上也許是從這里受到啟發的。
“風飄萬點” 已成為無法改變的現實,剩下的尚未被 “風” 飄走的花兒就更值得愛惜。然而那 “風” 還在吹; 剩下的,又 “一片”、“一片” 地被 “風” 飄走,眼看即將飄 “盡” 了! 詩人用第三句表現了這番情景: “且看欲盡花經眼。” “經眼” 之花 “欲盡”,只能 “且看”; “且” 者,暫且也、姑且也。而當眼睜睜地看著枝頭殘花 “一片”、“一片” 地被風飄走,加入那“萬點” 的行列,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 于是來了第四句: “莫厭傷多酒入唇”。吃“酒” 為了澆 “愁”。“一片花飛” 已愁,“風飄萬點” 更愁,枝上殘花繼續飄落又繼續添“愁”。因而 “酒” 已 “傷多”,還得繼續 “入唇” 啊!
蔣弱六云: “只一落花,連寫三句,極反復層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絕?!?這是頗有見地的。然而對于作者何以要如此 “反復層折” 地寫 “落花”,以至 “魂消欲絕”,卻沒有一探其中的奧秘。
杜甫飄泊到成都的時候寫過一首詩: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北宋詩人王禹偁被貶到商州的時候寫過一首詩: “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寫風吹花折,分明是體兼比興。那么,這首 《曲江》 詩如此“反復層折” 地寫 “風” 吹 “花” 落,究竟是僅僅感嘆春光易逝,還是體兼比興,致慨于難以直陳的人事問題呢?
第三聯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就寫到了人事?;蛑^此聯 “更發奇想驚人”,乍看確乎 “奇” 得出人意外,細想卻恰恰在人意中。詩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目光隨著那 “風飄萬點” 移動: 落到 “江上”,就看見原來住人的 “小堂” 如今卻 “巢” 著 “翡翠”,何等荒涼; 落到 “苑邊”,就看見原來雄踞“高?!?之前的 “麒麟” 倒臥在地,不勝寂寞。經過安史叛亂的破壞,曲江往日的盛況還遠遠沒有恢復; 可是,好容易盼來的春天,眼看和 “萬點” 落花一起,就要被風葬送了! 這并不是什么 “驚人” 的 “奇想”,而是觸景傷情。那么有什么辦法呢? 辦法仍不外是 “莫厭傷多酒入唇”,只不過是換了一種說法,“行樂”: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難道“物理”就是這樣的嗎?如果只能如此,無法改變,那就只“須行樂”,何必讓“浮榮”絆住此身,失掉任何自由呢?
聯系全篇來看,所謂“行樂”,不過是他自己所說的“沉飲聊自遣”,或李白所說的“舉杯消愁愁更愁”而已,“樂”云乎哉!
“絆此身”的“浮榮”,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遺”那個“從八品上” 的 “諫官”。天寶十五載 (756) 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唐玄宗逃往四川,長安淪陷。七月,太子李亨 (肅宗) 即位于靈武,改元至德。杜甫把復興的希望寄托在李亨身上,從羌村只身北上延州,投奔靈武; 不幸在半路上被叛軍捉住,送到長安。次年春天,他潛行曲江,在 “胡騎塵滿城” 的 “黃昏” 吟成了凄怨動人的 《哀江頭》。四月,他冒著生命危險逃出長安,奔向鳳翔,“麻鞋見天子”,被任命為左拾遺,接著就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被放回鄜州探視妻子。盡管如此,在 《北征》 里他仍然希望肅宗能夠有所“樹立”,結束 “乾坤含瘡痍” 的局面。至德二載 (757) 九月,唐軍收復長安,杜甫于十一月回京,仍任左拾遺?!肚住?,就是乾元元年 (758) 暮春任左拾遺時寫的。杜甫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早就渴望 “立登要路津”,以實現其“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的政治理想。如今身為 “諫官”,正好可以 “致君”、“澤民”,卻為什么把這看成 “絆”身的 “浮榮”,力求擺脫呢?從 “明朝有封事” (《春宿左省》) 、“避人焚諫草” (《晚出左掖》) 之類的詩句看,他是給皇帝提了意見的。從 “袞職曾無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 (《題省中壁》) 、“每愁悔吝作,如覺天地窄” (《送李校書二十六韻》) 之類的詩句看,他的意見不但沒有被采納,而且還蘊含著惹禍的危機。到了這年六月,果然受到處罰,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肚住?是暮春寫的,從暮春到六月,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明乎此,就會對這首詩有比較明確的理解,不至于用 “只感到一個庸俗的道理” 之類的詞句把它輕易地否定了。
第二首緊承 “何用浮榮絆此身” 而來?!皹s” 而曰“浮”,極言毫無實際意義。此后一年多,杜甫即主動棄官,到了秦州,發出了 “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 的感慨。肅宗既然“自” 封為 “圣人”,就只許臣民們捧他為 “圣人”。力圖 “致君堯舜” 的杜甫盡管 “恐君有遺失”,卻動輒得咎、憂讒畏譏,有 “遺” 不敢 “拾”,自然就覺得“左拾遺”這個“諫官” 有名無實,不過是“絆” 身的 “浮榮”,急想擺脫。他在同時期寫的 《曲江對酒》 里就老老實實地說: “懶朝真與世相違?!?“懶” 得上 “朝”,還得上朝,因而一上朝就只等 “朝回”,跑到曲江吃酒遣悶?!俺厝杖盏浯阂拢咳战^盡醉歸……”就表現了這種情感。
前四句一氣旋轉,而又細針密線。仇注: “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 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錯的。但把“盡醉” 歸因于 “七十者稀”,對詩意的理解就流于表面化。時當暮春,長安天氣,“春衣” 才派上用場; 即使窮到要典當衣服的程度,也應該先典冬衣。如今竟然 “典” 起 “春衣” 來,見得冬衣已經“典” 光。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不是偶然 “典”,而是 “日日典”,大約連老婆的 “春衣” 都拿出來了。這是更透過一層的寫法?!叭杖盏浯阂隆保x者準以為不是等米下鍋,就是另有燃眉之急; 然而讀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過是為了 “每日江頭盡醉歸”,真有點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 為什么要 “盡醉” 呢?
詩人還不肯回答讀者的疑問,又逼進一層: “酒債尋常行處有?!薄皩こP刑帯?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 “盡醉”,行到別的地方,就在別的地方“盡醉”。因而只靠“典春衣”買酒,無異于杯水車薪,于是乎由買到賒,以至 “尋常行處”,都有“酒債”。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只換得個醉醺醺,究竟為什么?
詩人終于作了回答: “人生七十古來稀?!?對于這一句,有的專家在 《杜甫嗜酒終身》 的專文里解釋說: “酒太喝多了,不傷身體嗎?顧不了那么多,反正人活到七十歲是很少有的?!?為了證明 “杜老實在是拚命在喝酒” 不過是一種 “嗜好”,又引了 “縱飲久拼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兩句,解釋說: “為了 ‘縱飲’,便不惜拋開職務—— ‘懶朝’。虛應故事,上朝應卯?!边@實在是倒果為因了! 詩人分明是有感于上朝無補實際、徒惹煩惱,才 “懶朝”、才 “縱飲” 的。“人生七十古來稀” 者,意為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吧! 這其實是憤激之言,聯系詩的 “全篇” 和杜甫的 “全人”,是不難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 一聯寫 “江頭” 景物,在杜甫詩集里也是別具一格的名句,譏為 “閑言語”、“沒重量”,是不公允的。葉夢得就曾指出: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 字若無‘穿’ 字,‘款款’ 字若無 ‘點’ 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 ‘魚躍練江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 體矣?!?(《石林詩話》 卷下)這一聯 “體物” 有天然之妙,是有目共睹的。但不僅妙在 “體物”,還妙在 “緣情”?!捌呤艁硐 保松绱硕虝? 而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將消逝,難道不值得珍惜嗎?詩人正是滿懷 “惜春” 之情觀賞 “江頭” 景物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是多么恬靜、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境界啊!可是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還能存在多久呢? 于是詩人 “且盡芳樽戀物華”,寫出了這樣的結句: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這兩句,解者紛紜,有的沒有說準,有的沒有說透,原因在于沒有和上文緊密地聯系起來仔細玩味。例如王洙謂是 “傳語同舍郎,言風光難得而易失,欲其暫時相賞也”,簡言之,即: 傳語同舍郎共同暫賞風光。這顯然丟掉了眼前的水蜓花蝶,不符合全篇的藝術構思?!皞髡Z” 猶言 “寄語”,其對象就是 “風光”,而不是什么 “同舍郎”?!肮病?是個介詞,其賓語承上省略了。這里的 “風光” 就是明媚的春光?!按┗ā?一聯 “體物” 之妙,不僅在于寫小景如畫,而且在于以小景見大景。你讀這一聯,難道喚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嗎? 蛺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點水,深深見 (現)、款款飛的。失掉明媚的春光,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復存在了。詩人以情觀物,物皆有情,因而 “傳語風光” 說:“可愛的風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蛺蝶、點水的蜻蜓一起流轉,讓我欣賞吧,那怕是暫時的; 可別連這一點心愿也違背了!”(“相”這個副詞在這里不表相互,而是偏指一方,有指代意味。“相賞”,即賞玩“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賞” 的對象和 “共” 的賓語是相同的。)
仇注引張綖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言簡意賅,深得詩人用心。因 “有感于暮春而作”,故以 “一片花飛減卻春”發端,以 “暫時相賞莫相違” 收尾,惜春、留春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因 “仕不得志” 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飽含深廣的社會內容,耐人尋味。
前人論此詩,多指出 “奇” 和 “巧” 的特點。如說 “一片花飛減卻春”,“語奇而意深”; “且看” 一聯,“句法亦新奇”; “江上” 一聯,“更發奇想驚人” 等等; 皆就’ 奇” 而言。如說 “酒債” 一聯,“八尺曰 ‘尋’,倍 ‘尋’ 曰 ‘?!保?“尋?!?對 “七十” (所謂 “借對”),“對法變化”; “穿花” 一聯,“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 等等,皆就 “巧” 而言。說“奇”、說 “巧”,都是不錯的,但都不是這兩首詩的總的特點。這兩首詩的總的特點,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就是“含蓄”,就是有 “神韻”。范溫指出: “韻”“生于有余”; 作品有 “余意”、“余味”,“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這就是有 “韻” (《永樂大典》 卷八○七 《詩》 字下引 《潛溪詩眼》) 。姜夔 《詩說》 云:“語貴含蓄。東坡云: ‘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 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簡言之,所謂 “含蓄”,所謂 “神韻”,就是留有余地。抒情、寫景,力避傾囷倒廩,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征性的東西,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像未寫之景。“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寫景并不工細。然而 “一片花飛”,最足以表現春色減褪,“風飄萬點”,也最足以表現春暮景象。一切與此有關的景色,都可以從“一片花飛”、“風飄萬點” 中去冥觀默想。比如說: 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穿花” 一聯,寫景可謂工細; 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細也并非詳盡無遺。例如只說 “穿花”,不復具體地描寫 “花”,只說“點水”,不復具體地描寫 “水”,而花容、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說,“何用浮榮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 是依稀可見的,但如何不得志、為何不得志,卻秘而不宣,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留春之情; 而惜春、留春的表現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賞花玩景、只是及時“行樂”。詩中抒情主人公“日日江頭盡醉”,從“一片花飛” 到 “風飄萬點”,已經目睹了、感受了春光消逝的全過程,還“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真可謂 “樂” 此不疲了? 然而仔細吟味,就發現言外有意、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王嗣奭曾說他 “初不滿此詩。國方多事,身為諫官,豈人臣行樂之時? 然讀其 ‘沉醉聊自遣’ 一語,恍然悟此二詩,蓋憂憤而托之行樂者?!薄俺醪粷M此詩”,是由于他還沒有抓住此詩 “神余象外” 的藝術特點;后來悟出此詩“蓋憂憤而托之行樂者”,就懂得一點 “余意”、嘗到一點 “余味”、聽到一點 “余音”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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