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這是組詩《金陵五題》中的第一首。其前有小序: “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即金陵,今南京),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即和州,今安徽和縣)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歘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 ‘《石頭》詩云: “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辭矣。’余四詠雖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爾?!庇尚蚩芍哼@首《石頭城》,及《烏衣巷》、《臺城》等《金陵五題》作于長慶四年(824)至寶歷二年(826)劉禹錫任和州刺史期間,時禹錫并未到過金陵,是一組神思遐想、心向往之的懸擬之作。
這首詩寫繁華故國的荒蕪,蘊含著作者深刻的思想。詩人以如椽之筆,描繪了一幅悲涼蕭瑟的景象:環繞著石頭城周遭的群山依然如故,可石頭城卻空空如也。起句點明“故國”,見今昔之殊。石頭城本為楚威王所筑金陵邑。漢獻帝建安十七年(212),孫權重筑此城,取名石頭城。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統治者,相繼建都金陵,那時的石頭城,虎踞龍盤,黃旗紫氣,物華天寶,紙醉金迷,何等奢侈、繁華!然而,這一切有如海市蜃樓,轉瞬即逝。自從唐高祖武德九年(626)以來,此城久已廢棄,如今陪伴著石頭古城的,只有周遭那沉寂的群山。石頭城,這六朝時代政治社會的神經中樞,江南上層統治者權勢的象征,昔日的神韻與風采哪里去了?俱往矣!它已不再具有誘使上流社會決策人物風云際會于此的魅力。次句續出“空城”,益增盛衰之感。當今這一座空城,除江潮而外,很少有問津者。六朝時,江流緊迫山麓,城負山面江,南臨淮口,當交通要沖,為建康軍事重鎮。那時江濤拍城,城中是以怎樣的繁響應答!而如今,江潮雖然還按時來光顧這座空城,但拍打幾下之后,亦覺興味索然,無精打采地退走了。石頭城的荒蕪連無情的潮水都深感寂寞了,其荒蕪到了何種程度,還不十分容易體會出來么? “潮打空城寂寞回”,非僅是日復一日的潮水的寂寞,亦是作者的寂寞,讀者的寂寞,歷史的寂寞,而首先則是石頭城本身的寂寞。每讀至此,仿佛可以感到詩人心靈的震顫。三、四兩句更進一層,用月照女墻把石頭城的荒蕪寫深寫透。只見那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如今仍舊多情地從城垛后面升起,照見這久已殘破的古城?!盎此奔辞鼗春?,六朝時代門閥士族醉生夢死的游樂場,在人們記憶中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無時或已;然而這一切已如過眼云煙,化為烏有了。秦淮河曾經是不夜的,如今卻有了最凄清的夜。月升月落是不變的自然現象,早在石城修筑之前就已開始它亙古如斯的旅程。月而標明“舊時”,乃是請這曾目睹石城淮水今昔變遷的明月,作歷史的見證。清冷的月光透過頹敗的女墻,使詩人的無限今昔之感畢現,讓讀者的凄涼冷落之情頓生。無一字寫凄涼,無一字不凄涼。全詩至此,已構成了一幅意境深邃、含蘊豐富的美的境界。
作為一首詠史懷古之作,本詩句句是景,然而無景不融合著詩人的主觀感情。中唐大詩人白居易之所以“掉頭苦吟,嘆賞良久”,當然不僅是由于詩中之故國蕭條、人生凄涼的感傷,但亦不止是由于其“引古惜興亡”之多重現實意義,而有著更深刻的歷史內在原因。中唐乃封建社會后期之發端,歷史上曾盛極一時的封建統治之“大廈”將傾,非區區幾個統治階級中的有識之士“一木”所能扶。國勢之日見式微,個人之回天無力,使這個階層中的杰出人物作為一個集體逐漸產生了一種矛盾、壓抑的社會審美心理。這種心理使其更為欣賞那歷盡繁華之后的頹壁殘垣之悲涼、荒蕪的美。以千古傷心的悲劇心理引起志同道合之士內心的共鳴,這,才是此詩流傳千古、征服無數讀者的真正奧秘。北宋周邦彥《西河》: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墻遙度天際?!?“空遺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賞心東望淮水?!痹_都剌《念奴嬌》: “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均借用此詩意,便是這一審美心理在后世日益深化的明證。
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歘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 “《石頭》詩云: ‘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辭矣?!焙笏脑侂m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劉禹錫《金陵五題序》)
“在”字內,寓無限慨嘆,在則雖在,但只是一座空城。月向東而生,月是常常如此,亙古不見變易者,不比世人因空城而不來,每當夜深,還來照著女墻??梢娕f時月與今時人不同。此亦是夢得寓意。(徐增《說唐詩》卷十一)
只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華,俱歸烏有,令人于言外思之。(沈德潛《唐詩別裁》)
六朝建都之地,山水依然,惟有舊時之月,還來相照而已,傷前朝所以垂后鑒也。(李锳《詩法易簡錄》)
石頭城前枕大江,后倚鐘嶺,前二句“潮打”、“山圍”,確定為石城之地,兼懷古之思,非特用對句起,筆勢渾厚也。后二句謂六代繁華,灰飛煙滅,惟淮水畔無情明月,夜深冉冉西行,過女墻而下,清暉依舊,而人事全非。(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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