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百憂集行》原文與賞析
杜甫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
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
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此為七古詩。作于上元二年。當時,杜甫雖居成都草堂,但不過是躲避戰亂,暫且棲身。其生活仍極貧困,只有充當幕府,仰人鼻息,依附他人,靠施展自己的詩才,換取菲薄的報酬,勉強度日。他雖深受儒學的影響,篤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封建教條,但卻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節操。特別是,他連年深受戰亂之苦,家破人亡,饑寒交迫,差點兒丟掉性命,故接觸到下層黎民百姓,深知他們的痛苦,同情他們的命運。這就使杜甫和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吏們產生了很大的思想距離,甚至于格格不入。所以,有時也會遭到冷遇。加之年邁多病,經濟拮據,無力支撐家庭重荷,故心情惆悵,百憂咸集。
此詩使人驚異者,是出手高妙,用語新奇。首句不談憂,而是談喜;不言老,而言少。詩人回憶年少之時,童心熾熱,無憂無慮,體魄健全,壯如牛犢,精力充沛,來去疾迅。真是朝氣蓬勃,大有可為。其《壯游》詩云: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連當時知名人士崔尚、魏啟心,都夸少年杜甫的才氣,并比之為班固、揚雄??梢姡倌甓鸥Σ粌H文采飛動,而且天真活潑,身體健康,動作敏捷。所謂“健如黃犢走復來,”就是生動的寫照。清楊倫云此句“形容絕倒,正為襯出下文” (《杜詩鏡銓》卷八),甚是。蓋詩人行文至此,語意未盡,必然要引出下兩句來。即當梨棗成熟之時,頻頻上樹摘取,一日千回,毫不疲倦,精力旺盛之至!所謂“千回”,只是夸張的語氣,喻其多也。此外,無論是從生理學、還是從心理學的角度而言,童心是屬于兒童的。少年杜甫“心尚孩”,這個尚字用得非常貼切,說明了一顆天真無邪的童心,在十五歲時,仍在持續跳躍著??梢?,用了一個“尚”字,就描述了杜甫由童年而少年的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然而,少年杜甫畢竟是在向青年過渡了,因而他此時的體魄,就不象兒時那樣弱小,而是生長發育、健如牛犢了。這正是少年的特征啊!足見詩人遣詞造句是極有分寸、十分恰當的。抓住、瞄準了少年的氣質、性格特征,以跳動的筆觸把它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來,而不是把一個孩子寫得老氣橫秋、沒有生氣。這里不是沒有目的地表現少年自我,也不是用喜悅的心情頌揚少年自我,而是以憂傷的心情去回憶少年自我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因而就深深地含著悲痛、憤懣的感情。楊倫對此詩開頭的眉批是: “聊以泄憤,不嫌徑直?!?(《杜詩鏡銓》卷八) 也是不無道理的。
從“憶年”轉入“即今”雖有個較長(三十五年) 的時間跨度,但毫無脫臼、斷裂的痕跡。你所感到的只是氣勢上的起伏,語意上的沉郁頓挫。因為從一個翩翩少年,變成一個持重老者,是有個過程的。這個過程,雖然“倏忽”,但卻是不平靜的,在情感上,心理上、性格上,生活道路上的變化是巨大的。由于年老力衰,行動不便,難以支撐,故坐臥多而行立少。本應享享清福,頤養天年,但因生活無著,還須出入于官僚之門,察顏觀色,投其所好,以換取廉價的賞賜,養活一家老小。盡管詩人不愿低身俯首,屈膝侍人,但仍勉作笑語,迎奉主人。強做自己所不愿做的事,內心是多么矛盾、痛苦!不禁悲從中來,憂傷滿懷,而發出“悲見生涯百憂集”的慨嘆。此為全詩之詩眼。它把詩人的情緒凝聚到悲字上。它不僅因老而悲,也因貧而悲,更因依附別人、缺乏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而悲。尤可悲者,詩人不是悲一時一事,而是悲其一生。悲其一生為人民而悲。“悲見生涯百憂集”實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就其在全詩中的地位而言,它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它與詩題相呼應,又因往昔境遇悽慘而悲,聯想到當時老窘之境而悲,在結構上可謂承上;由此出發,為以下具體描寫家貧先寫一筆,可謂啟下。這就自然引出下文。
詩人本已憂心忡忡,愁絲縈繞,一入家門,依舊四壁空空,家無余糧,一貧如洗。老夫老妻,相對無言,滿臉愁容, 面有菜色。惟癡兒幼稚無知,饑腸轆轆,對著東邊的廚門,啼叫發怒要飯吃,如此情景,焉能不令人悲上加悲,愁上加愁?經過詩人的具體描寫,其憂傷痛苦之狀,更歷歷在目。
為了表現百憂咸集的情狀,詩人別出心裁,以數字入詩,并運用襯托法,強化悲的情懷。例如,詩中以“十五”比“五十”,就劃分了自我的兩個時代。以“八月”果熟,“一日”上樹“千回”,來形容“十五”歲的少年的靈敏活躍,天真爛漫。用“四壁空”寫“百憂集”,就充實了憂的內容。用“健如黃犢”對比“坐臥只多”,用“走復來”對比“少行立”,用“強作笑語”對比“悲見生涯”,更顯出悲的氛圍之濃。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詩人還把自己的童心少年和自己的癡兒作了對比。自己年少時,無憂無慮,不愁吃穿,非常愉快;卻想不到已入老境之際,自己的兒子卻饑餓難忍,啼叫怒索。和自已的兒時相比,則有霄壤之別。在詩人筆下,不僅如實地表現了自己的凄涼處境,而且逼真地寫出了老妻、癡兒的表情、姿態,非常富于人情味。
杜甫在《進鵰賦表》中,說自己的作品善于“沉郁頓挫”。這也表現在《百憂集行》中。它“悲憤慷慨,郁結于中”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第六十四節),“沉郁蒼涼,跳躍動蕩” (同上書,第六十三節)。詩人不幸的遭遇,親身的體驗,內心的楚痛,豐富的閱歷,在詩中化為一股股情感流。它回旋激蕩,飛湍暗轉,悲憤呼號,久久不息。
上一篇:《李賀·江樓曲》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劉禹錫·百舌吟》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