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五臺山記》原文與賞析
顧炎武
五臺山在五臺縣東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縣一百三十里。史炤 《<通鑒>注》 曰:“五臺山在代州五臺縣,山形五峙,相傳以為文殊示現之地。” 《<華嚴經>疏》 云: “清涼山者,即代州雁門五臺山也。歲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曰清涼。五峰聳出,頂無林木,有如壘土之臺,故曰五臺。”
余考昔人之言五臺者過侈。有謂: 環基所至五百余里,有謂四埵去中臺各一百二十里,東埵為趙襄子所登以臨代國,南埵為帝堯遭洪水系舟之處,北埵夏屋山,后魏孝文駐蹕之所,西埵天池,隋煬帝避暑之龍樓鳳閣者,皆太廣遠而失其實。惟今山志所言五臺者近是。北臺最高,后人名之葉斗峰,有龍湫,其東二十里為華嚴嶺; 又東二十里為東臺,上可觀日出,其東為龍泉關路。自北臺而南二十里為中臺,其巔西北有太華泉; 又西十五里為西臺。其西疊嶂數十里,北有秘魔崖,東南有清涼嶺。惟南臺稍遠,去中臺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巔風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其地寒,不生五谷,木有松無柏,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獵為業。在古建國時,當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為其教之所有。然余考之,五臺在漢為慮虒縣,而山之名始見于齊。其佛寺之建,當在后魏之時。而彼教之人以為攝摩騰自天竺來此,即居是山,不知漢孝明圖像之清涼臺在雒陽而不在此也。
余又考之,《北齊書》 但言“突厥入境,代、忻二牧,馬數萬匹,在五臺山北柏谷中避賊。” 《隋書》 但言“盧太翼逃于五臺山,地多藥物,與弟子數人廬于巖下,蕭然絕世,以為神仙可致”而已。至 《唐書·王縉傳》始言,“五臺山有金閣寺,鑄銅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費錢巨億萬。縉為宰相,給中書符牒,令臺山僧數十人分行郡縣,聚徒講說,以求貨利。”于是此山名聞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臺山圖”,見于敬宗之紀。而 《五代史》 則書有胡僧游五臺山,“莊宗遣中使供頓,所至傾動城邑”。又書五臺山僧繼為劉承鈞鴻臚卿,“能講 《華嚴經》,四方供施,多積蓄以佐國用。五臺山當契丹界上,繼颙常得其馬以獻,號‘添都馬’。” 《元史》 則書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臺山”; 三月己丑,“令高麗王隨太后之五臺山”。英宗至治三年五月甲申,“車駕幸五臺山”,庚寅“禜星于五臺山”。夫以王縉之為相,莊宗、武宗、英宗之為君,其事亦可知矣。然此皆山志所不載; 問之長老,亦無有知其跡者。此在三四百年之間,而不能記述已如是矣,而況于摩騰之始來,文殊之示現乎?
其山中雨夜,時吐光焰。《易》 曰:“澤中有火,革。”深山巨壑,無佛之處亦往往有之,不足辨。嗚呼! 韓公《原道》之作,至于“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而李文饒為相,能使張仲武封刀付居庸關,而不敢納五臺之逃僧。蓋君子之行王道者,其功至于如此。而吾以為,當人心沈溺之久,雖圣人復生,而將有所不能驟革,則莫若擇乎荒險僻絕之地,如五臺山者而處之,不與四民者混,猶愈于縱之出沒于州里之中,兩敗而不可禁也。作 《五臺山記》。
五臺山在山西省五臺縣東北的層巒峻嶺中,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這里佛寺云集,夏季氣候涼爽宜人,雖然地處偏僻,卻成了僧侶香客朝圣拜佛的靈仙寶境,也是游人觀覽名勝古跡,消暑度夏的宜人去處。古往今來,許多文人墨客來此游覽,寫下了眾多游記詩文。現存的游記散文有明代喬宇的 《五臺山》、王思任的 《游五臺山記》、徐霞客的 《游五臺山日記》等。清代文人現存的記游五臺山的散文更夥,已知有七、八篇。這些游記散文,由于作者愛好興趣、游歷感受和世界觀的不同,因而所記敘的重點、描繪的對象、抒發的思想感情各有側重。而顧炎武的這篇 《五臺山記》卻是其中迥異其趣、獨具一格、思想內容較為深刻的一篇。
這篇游記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從開頭至“故曰五臺”。主要是介紹五臺山的地理位置,并引用史籍和佛教經典介紹五臺山佛教傳說和氣候地形特征。文章一開始作者首先大概地交待了五臺山所處的方位:“五臺縣東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縣一百三十里”。這就好像幾何學上兩條直線相交,其交匯點就是五臺山的準確位置。接下去引用了史炤《<通鑒>注》和澄觀 《<華嚴經>疏》中有關五臺山的記敘。史炤,北宋末年人,曾為司馬光等人編撰的編年史 《資治通鑒》作注釋,著成 《<資治通鑒>釋文》 一書。《華嚴經》全稱 《大方廣佛華嚴經》,原為梵文,有晉、唐兩種譯本,是佛教華嚴宗的主要經典,唐代華嚴寺沙門僧澄觀為之注疏,撰成 《<華嚴經>疏》一書。代州,隋朝所置,轄區相當于今代縣、五臺、繁峙、原平四縣。文殊,梵語音譯為“文殊師利” (或作“曼殊師利”),意為妙吉祥、妙德,以智慧知名,為佛教大乘菩薩之一,與普賢常侍于佛之左右。相傳文殊菩薩曾率仙人五百在五臺山說法,故五臺山為文殊道場。所以《<通鑒>注》云:“相傳以為文殊示現之地”。五臺山系由東臺、西臺、南臺、北臺、中臺五座位置和高矮不同的山巒組成,所以史炤說“山形五峙。”而澄觀則介紹得比較詳細一些,說是“五峰聳出,頂無林木,有如壘土之臺,故曰五臺。”這里的氣候條件是:“歲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曰清涼。”其實這“清涼”二字還含有佛教可以使人清心寡欲、超脫塵世、解除煩惱的意思。這一層是全文的引言,這兩段引文也是作者在下文中所要否定的目標。
第二層從“余考昔人之言五臺者過侈”至“而況于摩騰之始來,文殊之示現乎”。主要是寫作者通過實地考察,旁征博引史書典籍,論證五臺山既不是東漢印度僧人攝摩騰所居之清涼臺,更非文殊師利示現之地,而是佛教僧徒的妄說或夸大之詞。這一層還可以分為兩大段來分析。
前一段以“余考昔人之言五臺山者過侈”領起,例舉了有關五臺山的幾種傳說: 有的說,五臺山周圍有五百多里。有的說,四個臺頂離中臺各有一百二十里。東臺是春秋時趙國第一代君王趙襄子登臨觀察代國 (春秋時國名,后被趙襄子所滅) 的地方。南臺是帝堯遭遇洪水而系舟的處所 (系舟山其實在太原市北陽曲縣境內)。北臺又叫夏屋山,后魏孝文帝拓拔宏出行時曾在這里駐留過。西臺有天池,隋煬帝楊廣曾建筑汾陽宮龍樓鳳閣以避酷暑 (其地應在寧武縣西南的管涔山上)。進而指出這些傳說“皆太廣遠而失其實”,不一定可信。接下去,作者結合《五臺山志》記載和自己實地考察,對五座臺頂的別稱、距離、所臨近的山峰、泉水,以及五臺山地區的氣候、植物、居民的職業等情況作了概括的介紹,進而認為這里“在古建國時,當為林麓之地,中代 (通常指魏晉以后) 以下,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為其教之所有。”顧炎武認為,魏晉以后,人們為了逃避現實而皈依佛教,才來到五臺山。于是,才有了五臺山的山名,而五臺山也才成為佛教的圣地。緊接著作者又作了進一步的考證,指出: 五臺在漢代時為慮虒縣,五臺山這個名字始見于北齊時期。而這里的佛寺建筑,當是后魏時才有的。然而,佛教徒認為東漢高僧攝摩騰當初從天竺 (古印度) 來到中國時,就居住在五臺山,其實是不知道漢明帝當初得到釋迦牟尼立像,令畫工繪制的清涼臺是在洛陽,而不是在五臺山。意思是說攝摩騰來華時是住在洛陽的清涼臺,而不是住在五臺山,從而證明東漢時佛教還沒有傳播到五臺山這個地方。
后一段以“余又考之”領起,博引 《北齊書》、《隋書》、《唐書》、《五代史》、《元史》等多種歷史典籍有關五臺山的記載,繼續來否定五臺山是“摩騰之始來,文殊之示現”的說法。突厥,我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公元564年曾入侵北齊忻、代二州。盧太翼,河間人,本姓章,因避仇,遂以章仇為姓,后隋煬帝賜姓盧,曾逃于五臺山。王縉,唐代宗時曾任宰相,崇信佛教。吐蕃,公元七至九世紀在青藏高原建立的藏族政權。繼顒,五代燕王劉守光之子,守光被殺后,他削發為僧,曾居五臺山,后任職于北漢王朝,北漢第二代皇帝劉承鈞時,曾任鴻臚卿,官至太師、中書令,死后封定王。契丹,古代北方少數民族。高麗,古代朝鮮族封建王朝。這一段引證歷史文獻,史料翔實、可靠,可以見出作者淵博的歷史知識和嚴謹的治學精神。引文時運用了“但言”、“始言”、“則書”、“又書”等語詞,不僅使語言顯得靈活而不單調,而且體現出作者對史料的認識和態度。引證之后,作者深有感觸地議論道: 以王縉顯為宰相,莊宗、武宗、英宗貴為國君,他們的事跡都有可靠的史書記載,這是人所共知的。然而這些史料,五臺山的志書都不記載; 向寺院的年高壽長的僧人詢問,他們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史料。這些在三四百年之間的事情,都已經不能夠記述了,更何況攝摩騰初來和文殊菩薩示現的情況呢? 這一段議論用了幾個轉折關系的復句,最后以反詰句式結束,不僅有理有據,說服力很強,而且感情色彩也比較強烈,令人信然。
第三層從“其山中雨夜”至篇末,主要是抒發了對佛教迷惑人們,使人心沉溺的感慨,并且提出了對佛教徒的處置意見。在這一層里,作者首先對人們迷信的一種自然現象,認為“山中雨夜,時吐光焰”是佛祖顯圣的妄說,作了解釋。指出《易經》對這種現象已有記載:“沼澤中出現火光,是革象 (征兆著時世將有改變)”。這種現象,一般深山巨壑沒有佛教傳播的地方也常常出現,實在不值得辨析。緊接著對韓愈和李文饒雖主滅佛,卻不能施行表示十分感嘆。唐代文學家韓愈在《原道》一文中,力主滅佛,提出了“僧、道之徒原為普通人,讓他們還俗,仍為普通人; 焚燒佛教、道教的經典書籍;把佛教的寺院、道教的宮觀,改作民房,讓人們居住”的主張,然而卻觸怒了唐憲宗,幾乎被處死刑。唐武宗時,李德裕 (字文饒) 為宰相,力主削弱藩鎮,廢除佛教,他推薦張仲武任薊北副節度使,知節度事,兼幽州長史,張仲武曾屢敗回紇,還計獲回紇間諜八百多人,使北方邊境居庸關一帶和平安寧,軍民封刀樂業,可是李卻對逃往五臺山的僧人不敢收容遣散,無可奈何。所以,作者感慨地說: 有作為的志士仁人想要做興利除弊的事情者,尚且是這樣的結局,無功可言。由此可見佛教的影響和勢力之大。因此他認為: 當人們迷信佛教已久,受其影響很深的時候,雖然圣人再世,也一時難以革除,迅速加以禁絕。于是提出: 還不如選擇荒涼偏僻、險阻隔絕的地方,像五臺山這樣的處所來安置佛教僧徒,不要讓他們與士、農、工、商混雜而居,迷惑老百姓。這樣做總比放縱這些人讓他們出沒于鄉里之中要強,又避免造成兩者都受其害而愈發不可禁止的局面。這一段的議論雖然著墨不多、比較簡括,但卻感情強烈,明確地表達了排佛的思想觀點,這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顧炎武是明清之際進步的思想家、著名的學者,他崇儒排佛,然而五臺山又偏偏是佛教圣地。他這次游覽,看到五臺山佛教影響和勢力很大,眾多的人們皈依佛門隱遁避世,沉溺得很深,思想上當然是頗受觸動的。所以他沒有閑情逸致去描寫山水,更無心記敘佛寺僧院,而是把興趣放在考訂歷史事實、糾正訛言誤傳方面,澄清有關典籍的記載失實,目的是在排佛,從而表現了他的進步的世界觀。從文章的寫法上來看,結構嚴密,邏輯性也很強,以廣博的征引、實地的考察、明確的論述見長,不僅具有較強的說服力,而且還有著濃郁的感情色彩。所以這更像一篇學術性較強的考證文章,是一篇學者的游記,這也是本文有別于一般游記散文而獨具一格的顯著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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