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扶風豪士歌》原文與賞析
李白
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
我亦東奔向吳國,浮云四塞道路賒。
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
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
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
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寫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
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
這首詩,是詩人在安中之亂爆發后第二年的春天奔往吳地,在一位被稱作“扶風豪士”的人家里做客時即席寫成。詩寫得天然爽利,豪俊動人。但是,真要讀懂它,卻有不少障礙。首先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扶風豪士”為何許人。
關于“扶風豪士”的考證雖然缺乏很堅實的材料,但李白在《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序》中提到過溧陽“主簿扶風竇嘉賓”,所謂“扶風豪士”很可能就是這位籍貫扶風的溧陽縣主簿(此說見何靜《“扶風豪士”是誰》一文,載《唐代文學論叢》總第2期)。他名叫嘉賓,大約性情豪爽而好客,因此,李白稱他為“豪士”。李白一生走到處常常受到地方官的款待,他“來醉扶風豪士家”也就不足為怪了。
詩一開始,直寫時事: “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這一年的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大燕皇帝”,洛陽成了叛軍的政治中心。暮春三月,江南正是鶯飛草長時節,洛陽卻天昏地暗,胡塵飛揚。洛城西南的天津橋下血流成河,洛城的郊野白骨如山,這是何等怵目驚心的悲慘景象!
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刻,李白采取了什么具體行動呢? “我亦東奔向吳國,浮云四塞道路賒”,他向著東方奔亡了。如何看待李白的東奔,是我們遇到的第二個問題。
這須找一點旁證。李白在同一時期所作《經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詩中寫道: “我垂北溟翼,且學南山豹。”看來,他是打算靜息伏處,以待時機。在同期所作《猛虎行》詩中他又寫道: “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暫到下邳受兵略,來投漂母作主人。”他以不得志時的張良、韓信自比,看來是企望有所作為的。其東奔說不定正是要尋找報國的門徑。而“浮云四塞道路賒”一句,不正表現了出路難覓時那種迷惘心情嗎?
就在這時,李白遇到了“扶風豪士”,“東方日出啼早鴉”以下十句,鋪陳在豪士家飲宴的場景。如何看待這段描寫,是我們遇到的第三個問題。清人毛稚黃說: “方敘東奔,忽著‘東方日出’二語,奇宕入妙。” (《詩辨坻》)奇宕,就是敘事過程的跳躍和描寫場景的轉換。經這一宕,轉出一個明媚華美的境界,詩人好整以暇地鋪寫了一大段。其實這是閑中著色:四句贊美環境,四句贊美主人,兩句贊美盛筵。這些詩句并不意味著李白置國家于不顧而尋求個人安樂,而不過是即事即景的一段應酬之辭罷了。從章法上說,有了這段穿插,便覺忙里偷閑,疾徐有致,變幻層出。
李白并沒有在酣樂中沉醉。鋪敘過后,轉入抒情,詩人漸次敞開了心胸: “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寫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這里舉出戰國四公子,主要用意已不是以之贊美主人,而是欲以引發下面的自我抒懷。在戰國那個動亂的時代,趙國的平原君、齊國的孟嘗君、楚國的春申君、魏國的信陵君各自養了數千門客,其中不乏杰出人物,如李白曾經熱情贊美過的朱亥、侯嬴二壯士,就出于信陵君門下。他們重義氣,輕死生,以大智大勇協助信陵君成就了卻秦救趙的奇勛,千秋萬代,為人傳誦。如今又趕上了動亂的時代,李白很想效法他們的榜樣,施展才能,報效國家(后來的應召入永王軍幕,就是他行動的明證)。眼前這位扶風豪士雖然不能給李白提供立功報國的現實機會,但他“開心寫意”以待李白,使李白頓生知遇之感,禁不住要將胸中事一吐為快。“明日報恩知是誰”一句極為自負,意謂我今天受了你的款待,明日定要干出一番事情來教你瞧瞧!詩人故意用了反詰語氣,將下文逗起: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灑,為君吟: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末段自明心跡,神采飛動,一片真誠。南朝陳代詩人江暉有句: “恐君不見信,撫劍一揚眉。” (《雨雪曲》)古樂府《艷歌行》有句: “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李白化用其語,以“三三七”的句法出之,如金石擲地,鏗然有聲。“清水白石”比喻心地光明,“脫吾帽”四句益發爛漫,活畫出詩人率真的天性。而后,以張良為喻,張良懷抱著向強秦復仇的志向,在沂水橋上遇見黃石公,接受了《太公兵法》一編。后來,他輔佐漢高祖劉邦,立下了不世之功。天下大定后,他不留戀富貴,自請引退,跟著赤松子去學仙。李白把張良的事跡倒轉過來,說“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如何理解這兩句詩,是我們遇到的又一個問題。有人說這是李白在表白自己一貫的功成身退的理想。這種看法并不錯,但沒有將此處詩意講透。這兩句的真正含意是:我之所以沒有象張良那樣隨赤松子而去,是因為功業未成,故身不能退;特別是國難當前,我更得報效于國家。耿耿此心,黃石公可以明鑒。扶風豪士在席間一定說了許多贊許李白的才能抱負、鼓勵他建功立業的話,李白深受感動,便披肝瀝膽地做了這一番表白。
讀《扶風豪士歌》,使我們悟出李白七言歌行的一條規律:這類自由揮灑、不暇整飭的詩篇,詩人的思想往往只包含在某些片斷和句子中。我們讀詩,必須抓住關鍵,以駕馭全篇。《扶風豪士歌》以系念時事發端,以許國明志收束,這正是詩的本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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