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
石頭城(其一)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劉禹錫《金陵五題》,以聯章方式歌詠五處古跡,《石頭城》為這組詩的第一首。金陵:今南京市,戰國時為楚金陵邑,六朝均建都于此,至隋始廢。六朝更替頻仍,俱為短命王朝,在它們興亡史實中,蘊藏著深刻的歷史教訓。故成為后來詩人們或垂誡或憑吊的詠史題材。石頭城:在今南京市西清涼山上,西倚長江,南臨秦淮河入長江口,為一紅色礫巖低丘,孫吳時在此筑城以貯藏軍械。晉張勃《吳錄》載:“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嘆曰:‘鐘山(紫金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又據《丹陽記》載:“石頭城吳時悉土塢,義熙(東晉安帝年號)始加磚壘石頭,因山以為城,因江以為池,形險固有氣勢。”是石頭城早已公認為地形雄壯險要的城鎮,六朝統治者都置兵戍守。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故國”:即“故都”,這里指石頭城。“周遭”:即周圍環繞。首二句對起,詩人登高縱目,作宏觀鳥瞰,從大處落墨,開頭兩句,先用“山圍”、“潮打”兩詞,標出石頭城的位置和地形。它負山面水,長江流水緊迫山麓而流,極寫其形勢險要,氣象恢宏。次用“故國”、“空城”對舉,示人以石頭城昔盛今衰的情景,喚起故國蕭條、人事無定的蒼涼吊古意識,使人浮想聯翩,從楚辟金陵邑開始,由吳建為國都,歷東晉宋齊梁陳,均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又為王公貴族、輕歌曼舞、紙醉金迷之地,真是舟車輻輳,盛極一時。可是曾幾何時,六朝統治者俱成匆匆過客,繁華亦煙消灰滅,只剩下滿目蕭條、雜草叢生、蕪穢不堪的“空城”,供人憑吊。最后用“周遭在”揭示出起伏的群山仍圍繞著石頭城,表明它依舊“虎踞”如昔,用“寂寞回”沉痛地寄慨,述說石頭城雖然雄姿依舊,但因它已變成一座空城,所以當江潮拍打它的山麓時,亦有感于繁華消歇、不勝嗚咽之情,寂寞地退了回去。據詩人《金陵五題》自序云:“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呤,嘆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辭矣。’”應該承認,詩人擬人化的手法是很高明的,將自然現象“江潮”亦描寫成能感知之物,能與人世興亡悲歡相契合,無怪乎白居易嘆為絕唱。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淮水”:指秦淮河,由西北流經南京城,注入長江,以其開鑿于秦時,故稱秦淮河。“女墻”:城上短墻,古代戰爭時用作掩體和射孔。二句繼續吊古抒懷,捕捉“舊時月”、“夜深”、“還過”等具體意象,發出更為深沉的感喟。只有曾照昔年豪華的“舊時月”,在夜深人靜時,打從秦淮河東邊升起,不嫌古城荒蕪,仍舊穿過城上矮墻,頻來相照。詩寫至此,將吊古之情,推向了高潮,詩亦戛然而止,給人以無限馳騁想象的余地。
本詩句句寫景,其藝術構思特色,在于它不僅能準確地描繪出山川、夜月的氣象,還在于它能用擬人化的手法,寫群山默默地拱衛“故國”;江潮有感于“故國”的寥落荒涼,在拍打它的山麓時,寂寞地退了回去,多情的明月,從秦淮河東邊升起,仍頻頻地來看望“故國”。詩人給一切景物都賦予人的感情。匯總噴薄而出,將吊古情緒步步推向高潮,令讀詠嘆想象于無窮。
(胡主佑)
烏衣巷(其二)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是劉禹錫《金陵五題》組詩第二首。烏衣巷:在秦淮河南。三國吳時,戍守石頭城的軍隊在此安營,因兵士皆穿烏衣(黑色衣服),故以烏衣名巷。東晉時,開國元勛王導與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等豪門貴族,皆聚居于此。在其以后建立的幾個王朝中,這兩個家族仍很有勢力,故人稱其子弟為烏衣郎。朱雀橋:一名朱雀航(航,又作珩),是當時橫跨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橋。三國吳時,名南津橋;東晉咸康二年作朱雀門,因橋在門外,故改名朱雀橋。《輿地紀勝》載:“江南東路建康府烏衣巷,在秦淮南,去朱雀橋不遠。”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朱雀橋、烏衣巷并舉,既對偶天成,又色彩斑斕,而且揭示出特定的地理環境,誘發人們的歷史聯想:遙想當年,秦淮河江橋(朱雀橋)玲瓏璀璨,烏衣巷華屋麕集,道路上冠蓋相望、車馬喧闐,備極繁榮昌盛。而曾幾何時,一切煙消云散,如今面對的皆是荒蕪凄涼景色:春天來了,“朱雀橋”邊只是野草蔓生,野花遍開。著一“野”字,便給人以破敗凄涼的感受。因為如果仍似當年繁榮,行人如云,熙來攘往,橋邊哪會滋生出“野草花”呢?“烏衣巷”現在怎么樣?詩人雖沒有明說,但從“朱雀橋”的行人寥落以致橋邊野草叢生中,亦能透露出“烏衣巷”人煙稀少,非復昔日鼎盛情況。何況詩人又用“夕陽斜”映照它,這就使它更籠罩上陰郁的色彩。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照應前兩句所描繪的衰敗氣象作進一步的渲染。詩人仍用眼前看到的景象著重刻畫繁華消歇。巧妙地選取人們常見的候鳥燕子,用它“喜居舊巢”的習性來作映證。晉人傅咸《燕賦序》云:“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復來者。其將逝,剪爪識之,其后果至焉。”我們知道,燕子是喜歡在高屋大廈筑巢定居的。王、謝當權時,所居宅第華貴,自然是燕子筑巢的良好場所。又因燕子是候鳥,氣候寒冷的冬天飛往熱帶地方越冬,來年春暖花開時仍飛回舊居生活。可如今從南方飛回的燕子,在“烏衣巷”口斜陽殘照中徘徊,已看不到當年王謝的華屋,只好飛往普通的老百姓家投宿。這就明白地揭示出王謝舊宅廢為民居,王謝子弟也已淪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如謝枋得《唐詩絕句注解》所說:“王、謝之第宅今皆變為尋常百姓之室廬矣,乃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風人遺韻。”這里將憑吊貴族沒落的感情推向極致,這兩句詩也就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當然,昔日居住在王、謝堂前的燕子,距劉禹錫生活的時代已有400多年,燕子生命再長,也不可能還活著,很明顯,這是一種大膽的夸張。所謂藝術的真實性,正是指這種現象而言的。
本詩借景抒情,通過對野草、斜陽、歸巢燕子這些習見現象深入的刻畫,抒發對沒落貴族的憑吊,滿目蒼涼,感慨無限。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云:“朱雀橋、烏衣巷,皆當日畫舸雕鞍、花月沉醉之地,桑海幾經,剩有野草閑花與夕陽相嫵媚耳。茅檐白屋中,春來燕子,依舊營巢,憐此紅襟俊羽,即昔時王、謝堂前杏梁棲宿者,對語呢喃,當亦有華屋山丘之感矣。”真是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辛棄疾《沁園春》云:“朱雀橋邊,何人會道,野草、斜陽、飛燕?”這是對劉禹錫《烏衣巷》詩的高度評贊。“何人會道”,極言此乃絕唱,別人難以為繼。不過,正因為是絕唱,化用其意而進行藝術再創造的就不乏其人。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鄧剡《唐多令》云:“烏衣日又斜,說興亡,燕入誰家。”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這一切都說明這首詩是多么富于藝術魅力,多么影響深遠。
(胡主佑)
臺城(其三)
劉禹錫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
臺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雞鳴山南乾河沿北。“臺”有禁、近意。三國吳在此建立后苑城,東晉成帝改建和增修,宋、齊、梁、陳相仍,為六朝臺省(中央政府)和皇宮所在地,故稱臺城。今習稱雞鳴寺北與明城墻相接一段為臺城遺址。
“臺城六代競豪華”一句總寫,就憑吊之處作縱的歷史鳥瞰。接著對這一地區歷史人物的本質特征作高度的概括。詩的發端,開門見山,先點出地點“臺城”,次標出時間“六朝”。時間跨度極大,有著300多年的歷史,近40位皇帝在此登場活動。最后指出人物活動的本質特征是“競豪華”,特別突出一個“競”字,給平鋪的敘事句,頓時賦予了飛動的意象,使人浮想聯翩,回溯到從“六朝”第一個王朝東吳開始,在此起后苑城,經東晉成帝改造和增修為禁城(即臺城),歷宋、齊、梁、陳各朝,皆在此大興土木,建造宮殿,“競”斗“豪華”。于是一座座皇宮通過想象,異彩紛呈,矗立在人們的眼前,一個勝似一個。
第二句“結綺臨春事最奢”。具體寫“豪華”。“結綺”、“臨春”,這是“六朝”最后一個王朝陳后主所起造的宮殿名。據《南史·張貴妃傳》:“(陳)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這些閣是如何裝璜的呢?據《南史》載,它的窗牖、臂帶、懸楣、欄檻之類,皆是沉香木作的,又用珠玉、翡翠作裝飾,門上掛著珠簾,室內陳設著用珠寶鑲嵌的床和用珠寶作飾物的帳子。其它一切穿的玩的,應有盡有,其華貴、美麗也是空前的。這句里的“事最奢”,應首句的“競豪華”。陳后主為他的愛妃起造這樣璀璨富麗的皇宮,真是登峰造極,“豪華”賽過前朝,臻于“最奢”的地步了。
“千門萬戶成野草”。本句大起大落,造成跌宕。“千門萬戶”,仍寫過去,承“豪華”、“最奢”而來,指當日宮殿,不僅“豪華”,而且眾多。“成野草”,急遽逆轉,回到今日現實。一個“成”字,道出變化之神速。昔日璀璨繁華的結綺、臨春、望仙諸閣,轉瞬何在,呈現在眼前的唯斷磚殘垣,破瓦碎礫,滿目瘡痍、野草叢生的景象。詩寫至此,一股陰郁凄冷之氣,向人襲來,使人興無限惋惜,增無限感慨!
最后一句“只緣一曲后庭花”,結出陳后主亡國破家的原因,是點睛之筆。據《隋書·樂志》載:“陳后主于清樂中造《黃驪留》及《玉樹后庭花》、《金釵兩鬢垂》等曲,與幸臣等制其歌詞,極于淫蕩,男女唱和。”《玉樹后庭花》是當時宮中經常演唱歌曲之一。陳后主是有名的只知奢侈豪華、不理國政、沉湎酒色的昏君。其結果隋兵攻進臺城,金粉南朝,就在《玉樹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滅。這樁歷史公案,是耐人尋味的。
這首詩識見卓越,推論精當,高度簡練地概括出六朝興亡的本質原因,表面立足于吊古,實際著眼于誡今。詩人參加永貞革新失敗后,心情極度沉痛,目睹當時唐朝統治者暨王公大臣陷于醉生夢死中,不知改革進取,只圖奢侈淫逸,坐享安樂。詩人寫這首詩,亦是借古諷今,給當時最高統治者敲警鐘。因其所論時事,帶有普遍意義,也足以垂訓后人。
(胡主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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