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入黃溪聞猿》原文與賞析
柳宗元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
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
此篇作于永州(今湖南零陵縣)。永州在當時屬偏僻荒涼之地,奇山異水甚多。詩人于永貞元年(805)貶為永州司馬后,因司馬是個閑官,加之心情抑郁憤懣,常寄情山水,形諸筆墨,排憂解愁。正如詩人自云: “仆悶則出游。” (《柳宗元集》) 著名的“永州八記”等文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寫成的。詩人因此被后人譽為“游記之祖”。故《新唐書》本傳說他“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這首五絕正是詩人懷著“堙厄感郁”之情,“自放山澤間”時所作。
黃溪,在永州東面,距州治七十里,是環永州城百里內名山水之最善者。兩山墻立相連,崖峭巖窟為缺,花木駢植,與山升降;淺水處多石,小者平布于底,大者可坐飲食;深水為潭,若剖大甕,積水莫測……《柳宗元集·游黃溪記》有生動介紹,可資參讀。其文末記時為“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度朦S溪聞猿》可能同出一時,只不過一為文,詳記黃溪之游,一為詩,直抒個人感憤。
首句緊承“題中意”而來,從“溪路”寫起,使人開篇即進入“溪路千里曲”的山間小溪境界。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省去多少閑筆?!扒Ю铩睒O言“溪路”之長,“曲”字極繪“溪路”之形。“千里”而又“曲”,可見“溪路”依山就勢、蜿蜒曲折之狀。次句點題,寫“聞猿”?!鞍г澈翁庿Q?”正是“兩岸猿聲啼不住”,時斷時續,這里那里,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山勢之陡峭,森林之蒼莽,“溪路”曲折回旋,山水相連又相隔,盡在不言之中。正因為“溪路千里曲”,故不知“哀猿何處鳴”?!霸场鼻爸弧鞍А弊?,極富感情色彩。詩人此時,正處在寂寞、凄愴、哀怨的心境之中,由情及景,故所聞“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 (酈道元《水經注·江水》)。以上兩句,一從視覺上寫“溪路”,一從聽覺上寫“猿鳴”,而“千里曲”與“何處鳴”又互相映襯,“入黃溪”后的情景歷歷在目。
這樣寫,平心而論,仍屬平常,當讀到三四句時,才使人味出“奇趣”來。詩承上,緊扣“聞猿”寫感受。君不聞: “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同上)寫的是古代漁民舟子的痛苦生活,故聞猿鳴而下淚,倍覺其聲哀厲。詩人呢?理當“猿鳴三聲淚滂沱”才是。然而不然,詩卻說: “孤臣(詩人貶后自稱)淚已盡,虛作斷腸聲。”言下之意,孤寂的我早已被貶邊州,申訴無效,前途無望;淚已流干,愁腸寸斷; 這哀猿聲聲,徒自空嘯,我哪里還有淚可流,哪里還有腸可斷啊?這看似“反?!钡膶懛?,卻更深沉地道出了詩人難以言狀的身世之感和“哀莫大于心死”的極度的惆悵和痛苦! “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魯迅《記念劉和珍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故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曰:“翻出新意愈苦。” (《唐詩別裁集》)又說: “柳州詩長于哀怨,得《騷》之余意?!?(同上)是很有見地的。
此詩前二句寫景,景為情設;后二句抒情,情由景生。溶情于景,情景交融,自不必說。妙在抒情不落俗套。蘇東坡曾說?!霸娨云嫒樽?,反常合道為趣?!?(《全唐詩話續編》卷上引惠洪《冷齋夜話》)詩人聞哀猿長嘯,不寫“淚沾裳”而說“淚已盡”,不寫“腸欲斷”而說“腸已斷”,由此帶出一個擲地有聲的“虛”字來——“虛作斷腸聲”。就本應“猿鳴三聲淚沾裳”的常理來說,是“反?!?就實際“孤臣淚已盡”的心境來說,又是“合道”——合乎淚盡愈苦之道。所謂“翻出新意”,所謂“奇趣”,正在這“反常合道”之中。詩人所以“自放山澤間”,原是為了借山水以遣愁懷,然而結果正如李白所說借酒澆愁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掩卷沉思,詩人遭遇之不幸,生活之痛苦,情思之含蓄,寄慨之深遠,都包容在這二十字之中。詩的藝術魅力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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