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對這首詞的寫作緣起,楊湜《古今詞話》所記甚詳: “秦少游寓京師,有貴官延飲,出寵姬碧桃侑觴,勸酒惓惓。少游領其意,復舉觴勸碧桃。貴官云: ‘碧桃素不善飲。’意不欲少游強之。碧桃曰: ‘今日為學士拚了一醉!’引巨觴長飲。少游即席贈《虞美人》詞曰: ‘碧桃天上栽和露……’。闔座悉恨。”據此,可知這也是一首贈妓之作。作者以其特有的敏感和深情,為誤入風塵的碧桃代鳴不平,有“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之意。
詞的上片以雙關的筆墨,嘆惋“碧桃”生性高潔卻不得其所,徒有其明媚鮮妍。這里,詠花亦詠人,憐人亦自憐。“碧桃”句化用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詩“天上碧桃和露種”,贊美之意、欽羨之情灼然可見。栽于“天上”,寫其“高”; “和露”而種,寫其“潔”。唯其既高且潔,一旦淪于亂山之中,才倍感孤寂幽獨。“不是”句仍是對碧桃的深情禮贊。“數”,指不在凡花數中。然而,“不是凡花”,在污濁的塵世卻偏被視為凡花,這正是碧桃的不幸之所在。“亂山”句寫碧桃被誤植在人跡罕至的“亂山深處”,有著比凡花更不幸的遭遇: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而不得斗妍上苑,爭奇御林,享受應有的待遇。這既是隱喻色藝雙絕的妓女碧桃誤墮風塵、受盡凌辱,也是暗指屈居卑位的作者自己懷才不遇、歷盡坎坷,用筆曲折,詞意含蓄。“可惜”句是作者深蘊不平的嘆惋。碧桃一枝橫逸,美艷如畫,卻因生不得其所而無人見賞,寂寞獨開,幽極凄絕。這里,我們如聞作者天道何在、公理何在的悵問。
詞的下片一改以物擬人、托物見意的筆法,設為碧桃的內心獨白,刻劃其矛盾而又痛苦的心理。“輕寒”句說只有春天慷慨地以那“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沾溉和沐浴著人間萬物,似有無限情意。這是宕開一筆,為下文留下回旋余地。“不道”句作波瀾開合,說無奈春天并不聽人管束和支配。意即春天不肯長駐人間,鮮艷的桃花也因此不能永葆紅顏,難免埋骨香冢,“零落成泥”。這一沉重嘆息,分明糅入了女主人公華年易逝、紅顏薄命的凄愴感受。“為君”句立意略同晏幾道《鷓鴣天》詞中的“當年拚卻醉顏紅”。為酬知己,何妨一醉。碧桃與作者同秉異質,俱懷殊志,在這觥籌交錯、囂聲四起的宴會上,猶如躋身于雞群的雙鶴一般,顯得那樣超塵脫俗。他們兩情相向,一見傾心,恨不能攜手而去,安危與共。然而碧桃自知此身早有所屬,難與意中人風雨同程。傷心之余,她只得痛飲一醉,一則聊以相酬,二則暫以解憂。一聲“為君沉醉”,意蘊何其豐厚,情感何其沉痛! “只怕”句以逆筆反承其意,說酣飲入醉,固然可以暫時撇卻現實,解憂消愁,然而一旦醒來,想到現實依然如故,卻會感到更加煩惱,乃至五內俱焚,柔腸寸斷。結句“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既是碧桃的痛苦心音,也是作者的辛酸自白;既蘊藏著碧桃的淪落之感,也寄寓著作者的身世之恨。多少難以直陳的隱曲,盡在其中!全詞比擬新巧,物我交融;逆筆回旋,一波三折;從而“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使讀者如入迷宮,初覺惝恍一片,騁目既久,則漸入勝境,得覽其旖旎風光而欣然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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