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治
天姿凌轢未須夸,集古終能自立家。
一掃二王非妄語,只應釀蜜不留花。
這首論書詩,是專論宋代書法家米芾的學書道路和方法的。
天姿,同“天資”。韓愈《省試學生代齋郎議》: “天姿茂異。”凌轢(li),凌駕、壓倒,這里兼有“超越”之義。米芾曾說同時代的蔡襄、沈遼、黃庭堅、蘇軾等名家的書法為勒字、排字、描字、畫字……《式古堂書畫匯考》錄李君實跋語: “隱然凌轢諸老,自占一頭地。”王文治這首論書詩中, “凌轢”兼指米芾天資聰穎,超邁絕倫,才華卓犖,氣凌百代。詩人認為,這是無須夸贊的,因為他還有更值得夸贊者在。
米芾的學書,可謂遍習各家,博采眾長。他平時游內府,得窺摹歷代名跡;其家藏法書真跡亦豐,并廣為向人借閱,這都促使他孜孜不倦地摹學。他曾長期地多方吸取, 《韻語陽秋》說他“始學羅遜濮王書,其變體出于王子敬(獻之)”;《洞天清祿》說他“本學顏(真卿)”; 《宣和書譜》說他“書效羲之”,“篆宗史籀,隸法師宜官”。他在《自敘帖》中也說:
寫簡不成, 見柳(公權)而慕緊結,乃學柳《金剛經》;久之,知出于歐(陽詢),乃學歐; ……慕褚(遂良)而學最久;又慕段季(季展)轉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并看法帖,入晉魏平淡,棄鐘方而師師宜官, 《劉寬碑》是也。篆便愛《咀楚》、 《石鼓文》;又悟竹簡以竹聿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其書壁以沈傳師為主……
這就是米芾轉益多師,虛心以求的學書道路。他還說: “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何為祖也。” (《海岳名言》)這種“取諸長處,總而成之”的學書方法,應該說是正確的。一是它能博采眾長,貯之于心;二是經過長期臨摹,打下深厚扎實的功力基礎,在這兩個前提下,加以融會貫通,滲入自己的才識情性,就能表現出獨特的個性風貌。關于這一點,劉熙載《藝概·書概》也充分肯定說: “米元章書大段出于河南(褚遂良),而復善摹各體。當其刻意宗古,一時有集字之譏;迨既自成家,則唯變所適,不得以轍跡求之矣。”這些,就是“集古終能自立家”一句的深刻豐饒的思想內涵。
正因為米芾天分高,功力深,個性強,既博采眾美,又泯卻轍跡,所以他的書法風度高朗,超逸絕塵,其行草書沉著痛快,跌宕飛動,猶如天馬脫銜,追風逐電。米芾自負甚高,還常常藐視往古,眼空四海。蘇軾《東坡志林》云: “徽宗命元章書《周官篇》于御屏,書畢擲筆于地,大言曰: ‘一洗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二王惡札,謂王羲之、王獻之那種低劣的尺牘法帖。這話當然不免狂妄,然而米芾對二王書法特別是王獻之書法確實下過苦功,他目空二王,正說明他真正地善于學習二王,這可以南朝的張融為例。劉熙載《藝概·書概》說:“張融云: ‘非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余謂但觀此言,便知其善學二王。”米芾正是如此,他那獨標自我,張揚個性,不拜倒在古人腳下的創新精神,與二王的別創新體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王文治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認為米芾的“一掃二王非妄語”。
王文治在詩末,還進一步概括米芾推陳出新的學書方法,并鑄成書學警句: “只應釀蜜不留花。”王文治認為,應該像蜜蜂的辛勤采花一樣,用百花的精英來釀成蜂蜜, 蜜成花不見,唯留下香甜可口的佳品,學書者也應辛勤臨池,廣采百家精華,用來釀成自己的獨特風采,使人不得“以轍跡求之”,唯留下香滿人間的富有個性美的佳作精品。
王文治這首論書詩的哲理意蘊,還在于它不只是就書論書,而且是就書論藝,詩中的“集古終能自立家”特別是“只應釀蜜不留花”,適用于一切文藝創作,它指出了文學家藝術家應走的創作道路,以詩體韻語豐富了古代文藝理論的寶庫。
上一篇:《論書絕句(孫過庭)》題畫詩賞析
下一篇:《論書絕句(蔡襄)》題畫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