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三百年前的歷史教訓》原文與翻譯、賞析
今年,假如我們不太健忘的話,正好是明代覆亡三百周年紀念。
歷史是一面鏡子,三百年前,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們追念。
三百年前,當明思宗自殺以后①,李自成西走,清人借漢奸吳三桂的向導,占領北京分兵南下的時候,南京小朝廷領袖弘光帝②,正在粉飾升平,興建宮室,大備百官,征歌選舞,夜以繼日。人民流亡離散,被戰(zhàn)爭所毀滅,被饑餓瘟疫所威脅,覆巢之下無完卵,即使是禽獸也該明白當前危機的嚴重。然而這位皇帝還是滿不在乎,人生行樂耳,對酒當歌,南京淪陷的前夕,他還在排演當代有名的歌劇 《燕子箋》③!
三百年前,當南京小朝廷覆亡的前夕,清兵迫近江北,民窮財盡,內憂外患交迫的時候,宰相馬士英憑了一點擁立的私恩④,獨擅朝權,排斥異己,擯史可法于江北,斥劉宗周、黃道周于田野⑤,迎合弘光帝的私欲,濫費國帑⑥,搜括金帛,賣官鬻爵⑦,鬧得 “職方多似狗,都督滿街走!” 等到左良玉舉兵東下,以清君側為名,他才著了急,盡撤防江的軍隊來堵住西兵,給清軍以長驅深入的機會;他寧可亡國于外族,不肯屈意于私爭。到南京淪陷以后,他卻滿載金帛,擁兵到浙江,準備再找一個傀儡皇帝,又富又貴,消遣他的余年。
三百年前,當國家民族存亡系在一發(fā)的嚴重關頭,過去名列閹黨⑧,作魏忠賢干兒子,倒行逆施,為士大夫所不齒的阮大鋮勾結了馬士英,奉承好了弘光帝,居然作了新朝廷的兵部尚書,綜全國軍政,負江防全責。在大權在握的當兒,他的作為不是厲兵秣馬,激勵士氣,也不是構筑工事,協(xié)和將帥,相反的他提出分別邪正的政策。他是多年來被擯斥的閹黨,素來和清流對立的,趁時機把所有在朝的東林黨人一一擯斥⑨,代以過去名在逆案的閹黨。他造出十八羅漢五十三參的黑名單,把素所不快的士大夫留在北都不能出來的,和已經逃亡南下的,都依次順列,定以罪名。對付一般讀書人,他也不肯放松,咬定他們與東林和左良玉有關⑩,開了名單,依次搜捕。只是天不如人意,這些計劃,都因南都傾覆而擱淺。他狼狽逃到浙江,清軍趕到,叩馬乞降,不久又為清軍所殺,結束他不光明的一生。
三百年前,當外族鐵蹄蹂躪河朔,國破民散,人不聊生的時候,擁兵數十萬虎踞長江上游的左良玉,卻按兵不動,坐觀興亡。他看透了政局的混亂,只要自己能保全實力,舍出一點賄賂當局,自然會加官晉爵,封妻蔭子。政府也仰仗他對付農民起義軍,不肯調出來對付外敵。駐防在江北的四鎮(zhèn),又是一種看法,一面用全副精神勾結權要,一面用全副力量來爭奪防區(qū)。揚州是東南最繁榮的都會,也就是這些軍閥眼紅的目標。敵人發(fā)動攻勢了,他們自己還發(fā)動內戰(zhàn),殺得驚天動地。好容易和解了,指定了任務,北伐的一個被部下暗殺了,全師降敵,其他兩個,清兵一到,不戰(zhàn)而降,只有一個戰(zhàn)死。左良玉的部隊東下,中途良玉病死,全軍都投降清朝,作了征服兩浙閩廣的先頭部隊。
三百年前,當前方戰(zhàn)區(qū)的民眾,在被敵人殘殺奴役,焚掠搶劫,輾轉于槍刀之下,流離于溝壑之中的時候,后方的都市,后方的鄉(xiāng)村,卻像另一個世界,和戰(zhàn)爭無關,依然醉生夢死,歌舞升平。南京的秦淮河畔,盛極一時,豪商富賈,文人墨士,衣香鬢影,一擲千金,畫舫笙歌,窮奢極欲。杭州的西湖,蘇州的閶門,揚州的平山堂,都是集會的勝地。文人們結文社,談八股,玩古董,捧戲子,品評妓女,研究食譜,奔走公堂,魚肉鄉(xiāng)里。地主們也在歡天喜地,到處迎神賽佛,踏青賞月,過節(jié)過年,戲班開演,萬人空巷。商人依舊在討較錙銖,拿斤拈兩。在戰(zhàn)區(qū)和圍城中的,更會囤積居奇,要取厚利。大家似乎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當前是什么日子,會發(fā)生什么變局。他們不但是神經麻木,而且患著更嚴重的痿痹癥。敵人一到,財產被占奪了,妻女被糟蹋了,伸頸受戮,似乎是應該的事情。《揚州十日記》 和 《嘉定三屠記》所描寫的正是這些人物的歸宿,糊里糊涂過活的結局。
三百年前,從官僚到地主,從將軍到文士,都只顧自己的享受,兒女的幸福,看不見國家民族的前途; 個人的腐化,社會的腐化,宣告了這個時代的毀滅。雖然有史可法、黃道周、劉宗周、張煌言、瞿式耜、李定國、鄭成功,一些代表民族正氣的人物,卻都無補于國家的淪亡,民族的被奴役!
三百年后,我們想想三百年前的情形,殷鑒不遠,在夏后氏之世。
1944年
【鑒賞】 1944年,正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進入決勝階段的前夜。中國人民經過多年的浴血奮戰(zhàn),已粉碎了侵華日軍的一次次進攻,人民渴望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以便重建國家和家園。但蔣介石集團不顧廣大群眾的死活,倒行逆施,吏制腐敗,強化法西斯專制,排斥和迫害共產黨人和愛國民主人士。鑒于蔣家王朝的這種種丑行,作者采用借古諷今的手法,以談三百年前南明小朝廷的歷史來諷刺、抨擊蔣家王朝的罪惡行徑,以喚起民眾反蔣抗日的愛國熱情。
本文原載《正義報·新論衡周刊》1944年第9期,在藝術表達上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立意高遠,針對性強。
文章的標題《三百年前的歷史教訓》和文章開篇指出的: “歷史是一面鏡子,三百年前,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們追念。” 以及文末的“三百年后,我們想想三百年前的情形,殷鑒不遠,在夏后氏之世”,都清楚地表明作者是針對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的。正如李世民所說: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 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作者擷取南明小朝廷的史實來影射、類比蔣家王朝,就是“以古為鏡”,“以人為鏡”,就是讓人民大眾“知興替,明得失”!
第二,選材典型,蘊含深刻。
在南明浩繁的史實中,作者著意選取了以下幾則材料: (一)在清兵入關南下之時,偏安南京的南明王朝面臨覆巢危機,但當權者不思進取,粉飾升平,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 (二)權臣馬士英在朝廷覆亡的前夕,獨擅朝權,排斥異己,寧可“亡國于外族,不肯屈意于私爭”; (三) 兵部尚書阮大鋮在國家民族危亡的關頭,不是厲兵秣馬,協(xié)和將帥,而是擯斥誅殺異己; (四)擁兵數十萬的左良玉在國破民散之際,卻為一己之私,保存實力,按兵不動,坐觀興亡;(五)在前方戰(zhàn)事緊急,民眾被焚掠屠殺之際,后方城鄉(xiāng)的豪商富賈、文人墨士卻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坐等投降。總之,在三百年前的南明小朝廷,從官僚到地主,從將軍到文士,都只顧自己的享受,兒女的幸福,看不見國家民族的前途。因而,個人與社會的腐化,宣告了那個王朝的毀滅。這是多么富有深意的選材! 對照四十年代中期的國統(tǒng)區(qū),偏安重慶的蔣家王朝的權貴、將軍、商賈、文士們,在日本侵略者步步進逼的威脅下,國家民族面臨淪亡的危險,但他們還在大肆捕殺共產黨人和抗日進步人士; 還在擁兵自重,爭權奪利,排斥異己; 還在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這同偏安南京的南明小王朝何其相似!
第三,排比構段,文情激憤。
在文章的主體部分,作者用三百年前,“當……以后”、“當……前夕”、“當……關頭”、“當……時候”等五個排比段構成,文情激憤,充分表達了作者對那些不顧國家民族利益,而沉溺于私己私利者的憤慨與抨擊,同時亦表達了作者對國家興亡的強烈責任感和憂患意識!
作者是明史學家,文章史實確鑿,內容豐厚,于沉穩(wěn)的行文中寄義憤之情,于說古論史中含諷今之理,故文章具有極大的啟示力和警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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