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燮
畫背所揭紙,案頭已敗筆,
僧房坐無聊,偶然作松骨。
松毛無幾許,松干頗郁兀。
虬龍挺僵瘦,修蛇歘出沒。
輕云淡欲無,奔雷怒將擊。
想當(dāng)無意中,情神乍飄忽。
傍無指授人,令作何體格。
胸?zé)o成見拘,摹擬反自失。
魯公坐位帖,要以草稿得。
我昔未嘗見,僧粘在破壁。
及經(jīng)驚嘆奇,千求不我錫。
此紙立即破,裝潢事孔急。
吾求不汝強,汝當(dāng)真愛惜。
鄭板橋這首題畫詩,不是題在畫幅上的,而是題在僧舍墻壁上的。 據(jù)詩題下 “諱鵬沖”的自注, 我們知道這首詩是贊美與鄭板橋同時的畫家張鵬沖的松畫的。 張鵬沖(1688—1745),字天扉、 天飛、 柳齋, 號南華山人, 崇明 (今屬上海市) 人,居嘉定 (今屬上海市) 。 雍正五年 (1727) 進(jìn)士, 入翰林, 官至詹事府詹事。 太史為翰林的別稱。 張鵬沖善山水畫, 師法元四家, 尤能得黃公望、 倪瓚筆意, 云峰高厚, 沙水幽深, 筆墨清潤, 設(shè)色淡雅, 兼有王原祁、 王翚之風(fēng)。 天才超邁, 詩畫皆援筆立就, 瀟灑自適, 愈見神韻。 著有 《南華詩集》。 傳世畫作有 《松竹溪亭圖》、 《仿王蒙翠巘高秋圖》等。
這首題畫詩的主旨在于贊美張鵬沖的松畫自然奔放, 不經(jīng)意而作, 故能出神入化。 全詩共分四層。
第一層為開頭四句, 寫張鵬沖這幅松畫, 原來是因陋就簡、 不經(jīng)意而作的作品。 他所用的材料是 “畫背所揭紙”, 即裱畫時最底層的襯紙, 亦即從舊畫上揭下來的一張廢紙; 他所用的工具是 “案頭已敗筆”, 即棄置在案頭已經(jīng)用壞了的禿筆; 他繪畫時的情緒是 “僧房坐無聊”, 久坐僧房, 百無聊賴, 隨手畫成了一幅松樹枝干 (松骨) 圖。 這一層是必要的交代, 不僅暗贊張畫技高超, 還為下文描繪畫松的神態(tài)和贊頌此畫的風(fēng)格打下了基矗
第二層為 “松毛無幾許” 以下六句, 描述畫中松樹的神態(tài)。 “松毛”即松針、 松葉。 鄭板橋說, 此畫松葉畫得不多,僅寥寥數(shù)筆, 而松樹的枝干卻蓊郁挺拔, 有的像虬龍瘦硬挺立, 有的像長蛇迅速游動, 松樹周圍籠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輕云, 松干夭矯勁健, 似欲迎戰(zhàn)轟襲的奔雷。 通過這一系列的描述比擬, 已將畫幅上松樹的形象活生生地再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第三層為: “想當(dāng)無意中”以下八句,寫張鵬沖作畫時不受任何約束,所以他的松畫能像顏魯公的《坐位帖》一樣,出神入化。鄭板橋想象張鵬沖作此松畫時,神情奔放不拘;旁邊并沒有什么指授的人,限定他畫什么體格;他胸中也不受任何成見的拘束;如果一味摹擬仿作,反要喪失畫家自己獨立的品格;顏魯公的《坐位帖》,正因為是草稿,書寫時毫無拘束,所以成就特別高。現(xiàn)在張鵬沖的松畫也正像《坐位帖》一樣,藝術(shù)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坐位帖》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寫給郭英乂一封書信的草稿:代宗廣德二年,郭子儀自涇陽入都,百官迎于開遠(yuǎn)門,當(dāng)時宦官魚朝恩十分得寵,仆射郭英乂為了討好魚朝恩,特置魚朝恩坐己之上。顏真卿認(rèn)為不合禮法,特地寫了一封信給郭英乂爭議此事。信以草稿留傳后世,共七張紙,筆力雄渾,氣勢開張,極為后世所寶重。此處以《坐位帖》來比擬松畫,是說張鵬沖也像顏魯公一樣隨意揮灑而成,故極為自然奔放,藝術(shù)上達(dá)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應(yīng)當(dāng)特別予以珍惜。
第四層為最后八句,鄭板橋勸告寺僧對這樣的繪畫珍品應(yīng)懂得愛惜。詩人說,我以前沒有見過這幅畫,誰料到寺僧如此不知愛惜,竟將它粘貼在破壁上,可知寺僧根本不懂得此畫的價值。等到我驚嘆此畫的奇特時,無論怎樣求他,寺僧也決不肯送給我了。接著轉(zhuǎn)用第二人稱稱寺僧,你既然不肯給我,我當(dāng)然不強求于你,但你應(yīng)當(dāng)真正懂得愛惜,此畫很快就會破碎,裝裱的工作顯得十分緊急!如此懇切的勸告語氣,正充分顯示了藝術(shù)家愛惜藝術(shù)珍品的一片苦心。
鄭板橋在繪畫藝術(shù)上一向主張自然奔放、天然而工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反對摹擬、雕琢。他贊揚石濤的墨竹畫說: “石濤畫竹, 好野戰(zhàn), 略無紀(jì)律, 而紀(jì)律自在其中。 ” (《鄭板橋集·題畫》)是指石濤畫竹, 橫涂豎抹, 隨意揮灑, 不依常法, 似乎無法可依, 而又筆筆皆在法中。 他贊揚李方膺的梅畫說: “夫所謂剪裁者, 絕不剪裁, 乃真剪裁也; 所謂畫劃者, 絕不刻畫, 乃真刻畫。 宜止由行, 不人盡天, 復(fù)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問之晴江, 亦不自知, 亦不能告人也。 ”(《鄭板橋外集·題畫·題李方膺畫梅長卷》)“不人盡天”四字,乃是他這段話的綱領(lǐng)。 不加人工雕琢, 順乎天然物性, 使其自然而工, 這就是鄭板橋所追求的藝術(shù)極詣, 也是這首題畫詩的主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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