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觀滄海》原文與賞析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漢代末年,主荒政謬,外戚、中宦擅權,綱紀崩壞,國運危殆。黃巾大起義被鎮壓以后,軍閥割據,強梁跋扈,互相攻伐不已。世積離亂,民難堪命。曹操以庶族地主階級的代表雄才崛起,他蒿目時艱,憂時憫亂,欲解民于倒懸。《三國志·武帝紀》稱他是“運籌演謀,鞭撻宇內”的“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他身親介胄,御軍多年,終于翦滅群雄,統一了北方。《魏志·荀或傳》引《魏氏春秋》說曹操“外定武功,內興文學”,由于他延攬俊彥,吐握懷賢,文壇出現了“彬彬之盛”的局面。官渡之戰,曹操以弱擊強,大破世族軍閥袁紹。建安十二年 (207),他采納謀士郭嘉的建議,力排眾議,決計挾破袁紹后的余威,趁勢討平袁氏二子袁尚、袁熙,北征與二袁勾結數度入塞侵擾的三郡烏桓,以解后患。此次征討,履危蹈險、塹土堙谷,艱難非常。這首《觀滄海》即是北征烏桓得勝班師途中所作 (一說歸后作)。此時的曹公,已是位居騎虎,勢近粘天,可謂“挾天子以令諸侯”。面對眼前汪洋浩淼的大海,佇立山峰,可以想見,此時曹操胸中涌動的將是何等洶涌澎湃的思潮: 北方群雄已被芟除削平,只有南方的孫權、劉備尚未歸附帖服。下一步將是揮戈南下,實現統一中國的金石之功……。
這首《觀滄海》是曹操《步出夏門行》中的一章 (或一解),襲用的是漢樂府舊題,出以新意,充分體現了曹操詩歌寫作的創新精神。《步出夏門行》在漢樂府中原是慨嘆人生無常或記游仙得道之趣的曲調,到了曹操手里,“但取聲調之諧,不必詞義之合”,他不受拘攣,另鑄新辭,用來抒寫人生的經歷與抱負,把北征烏桓的時事見聞攝于筆下。并且大膽革新,變《步出夏門行》原來的五言體為四言,寫成一組四言四解、前有艷辭的大曲。《觀滄海》即是組詩的第一章 (又稱一解),全詩一艷四解,既可獨立成章,又同隸同一題旨,意脈較為連貫,合成組詩,可視為我國文學史上文人獨立創作組詩的肇始。艷,是樂曲的序奏或引子,多見于漢樂府的大曲。解,即章節,是樂府歌詠時配合音樂旋律而劃分的層次或段落。曹操的這組詩,“依前曲做新歌”,堪稱獨特而成功的嘗試,正如沈德潛所說:“借古樂寫時事,始于曹公。”(《古詩源》)
《觀滄海》歷來被人們推為我國山水詩的開山之作。且看其詩:“東臨碣石,以觀滄海”,詩的開頭兩句起筆點題,敘寫詩人登臨碣石山,居高臨下,俯瞰大海,實為下面的指事造懷張本。碣石,即碣石山,其名始見于《禹貢》。山在今河北省昌黎縣北偏西十里,周圍數十里,屹然特立于渤海北岸近海平原中。《說文》:“碣,特立之石也”。此山自秦皇漢武以來,直至北朝歷代帝王東巡時經常登臨。但古人有碣石淪海之說,始見于北魏酈道元《水經注》。盡管酈道元僅說碣石山為海水所侵,脫離了陸地,“立于巨海之中”,并未明言已不存在,但清代的胡渭在《禹貢錐指》中卻據此懸揣,妄加私臆,創為碣石山淪海之說。其后楊守敬著《水經注疏》,畫《水經注圖》、《歷代輿地》,均因襲胡說,后世不察,致使訛訛相傳。事實并非如是。其實,酈道元所說的僅是孤懸海中的一塊碣石,它是碣石山前平陸上散布的許多露于地面的余脈,有一條石脈斷續相延長達數十里,一直伸展到海邊一塊特大的柱狀石,被目為“碣石”。隨著地貌的變化,海水大規模后退,這塊碣石因河海沉積物埋沒而消失,不是淪于海,而是沒于陸。而碣石山則一直屹立在渤海北岸,譚其驤在《長水集·碣石考》中對此言之頗詳,可參看。曹操在《觀滄海》中所描寫的,正是碣石山。詩的第三、四兩句轉入摹景:“水何澹澹,山島竦峙”,運用白描筆法,粗線勾勒,繪制出一幅大海吞吐日月星辰、洪波包容萬物的壯闊圖景。微風吹拂,萬頃海水蕩漾生波,在那一望無垠的浩瀚大海之中,只有詩人腳下的島嶼高聳屹立。這是略貌取神,從大處著墨,極寫汪洋浩淼、橫無際涯的大海全貌。緊接著,轉寫島上景物:“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映入詩人眼簾的,是繁榮茂盛、蒼翠蔥蘢的草木,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四句連讀,可以體味出詩人采取的是虛實相濟的手法,以實筆寫山島草木的曳綠搖蒼,于虛處襯托出大海的雄渾博大。靜中蘊動,給人以生機盎然勃發之感。“秋風蕭瑟,洪波涌起”,由靜轉動,寫大海的另一番景象。一陣蕭瑟的秋風,催動了滔天的波瀾,不禁令人憶起“江上波浪兼天涌”的詩句。大海蘊含的力量是何等的強大呵! 這里的“秋風”與“洪波”不僅是寫景,也是在抒情。下面的四句是傳誦千古的名句:“日月之中,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詩人極目遠眺,水天相接,渾然一片,激引起詩人飛馳奇想,落想天外,展現出一種氣勢磅礴、雄奇瑰麗的境界: 東升西落經天運行的日月,似乎從大海中出沒,天空中耿耿的繁星,似乎從洶涌的波濤中涌出,橫貫蒼穹的璀璨銀河,首尾垂向大海,猶如從海底發源,整個宇宙都被大海吐納包容,大海是何等高遠遼闊! 氣魄是何等深沉宏大! 這兩句采用動靜相生的筆法,前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是寫其動; 后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是寫其靜。明白如話,而擅奇千古。以上是詩人島上佇立所親見,曹操尚有一篇《滄海賦》 (見《文選·吳都賦》劉逵注),全文已佚,僅存一句“覽島嶼之所有”,正可作此詩注腳。詩人胸中如千駟驅馳,藻思飆發,極寫大海的蒼茫雄渾,賦予大海以生命、以性格,通過對大海籠涵萬象、吞吐宇宙的壯麗景象的描繪,恰恰抒發了他身經碣石、面對滄海而心懷天下的廣闊襟抱,從而烘托出詩人統一中國的壯志豪情和叱咤風云的英雄本色。詩中最后兩句以詠嘆作結,“幸甚至哉,歌以詠志。”于激越處戛然收煞,如裂石穿云,余音不歇,令人激奮不已。全詩通篇景語,貌似寫景,實則抒情。正所謂句句寫景,句句關情。全詩的審美主、客體連結膠著,妙合無垠,洋溢著一種浩乎沛然之氣,有陽剛之美,不愧為詠物與抒情結合的楷模。鐘惺評此詩:“直寫胸中眼中,一段籠蓋吞吐氣象。”(《古詩歸》) 敖陶孫《臞翁詩評》褒贊詩人:“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堪稱有識之論。詩人寫作此詩時已是五十有三的暮年,老樹勁枝著新花,“于《三百篇》外,自開奇響” (沈德潛語),創作出如此橫空出世的詩篇,絕唱高蹤,久無嗣響,真可謂前無古人,后亦未睹來者。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 中曾認為,曹操的這首《觀滄海》其辭有所本:“相如《上林》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云:‘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云: ‘出入日月,天與地沓。’然覺揚語奇,武帝語壯。又‘月生西陂’語有何致,而馬融復襲之?”其實,這正說明曹操有善于熔鑄點化,不襲故主常的功夫。司馬相如、馬融、揚雄之輩是絕難與曹操此詩的獨創性比并爭馳的。
曹操其人,在歷史上可謂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但就這首 《觀滄海》而言,稱得上凌跨百代,無其等匹,它以奇葩獨逞的馨香點染著歷代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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