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 題舊帕三首(黛玉)》其一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2)?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3)!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4);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5)。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6),湘江舊跡已模糊(7);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認香痕漬有無(8)?
【注釋】
(1) 題舊帕三首:寶玉與黛玉接連鬧了兩次大誤會,通過“心相應”解開之后,兩個人的愛情更加深沉牢固了。不久寶玉被其父毒打,黛玉過來看望他,哭得一雙眼睛像桃兒似的。黛玉回去后,寶玉忍著傷痛,伸手拿了自己的兩條舊絹帕,叫晴雯送去給她。黛玉接到舊絹帕,細心忖度,領會寶玉的用意(“我心依舊”),于是便在舊絹帕上題詩三首,表明自己的心跡。
(2) “眼空”二句:第一個“空”字,指“眼空”,眼眶內空了,沒有眼淚了(蓄積的眼淚流干了)。第二個“空”字,指“空流”,即沒有眼淚可流了,但還在傷心地哭。垂,眼淚掛下來。暗灑閑拋,意謂不停地流淚。灑、拋,均指流淚。閑,通“間”,一會兒、頃刻,意思是:時時、不斷地。更向誰,意思是:相思愈甚向著的是誰呢。更,愈加。
(3) “尺幅”二句:尺幅,相當于數量詞“一條”、“一方”。鮫綃,神話傳說中南海鮫人(蛟人)所織的綃(薄紗),可做衣服、手帕,入水不沾,極珍貴。后泛指手帕。陸游《釵頭鳳》詞:“春依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鮫(jiāo),即鯊魚。勞惠贈,有勞(多承)你贈送。勞、惠,都作敬辭,用于對方對待“我”的行動。為君那得不傷悲,黛玉感嘆:為寶玉的回應感到慰安,傷悲自己的可憐身世。君,指寶玉。那,即哪。
(4) “拋珠”二句:拋、滾,均喻指流淚。珠、玉,均喻指眼淚(淚珠)。偷,偷偷地,暗暗地。潸(shān),流淚。鎮日,整天,從早到晚。朱熹《邵武道中》詩:“不惜容鬢凋,鎮日長空饑。”無心、閑,指因相思、傷悲而懶散不思動,沒心情做什么事。
(5) “枕上”二句:難拂拭,意謂流的淚多,實在難以揩拭干。任他,任憑淚水。點點與斑斑,形容枕上、衣袖上斑斑淚痕。
(6) “彩線”句:如果彩線可以穿起臉上的淚珠,再多的彩線也穿不完,極言流的淚多。
(7) “湘江”句:相傳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一同嫁給舜為妃。后來舜在南巡途中死于蒼梧,姐妹兩人趕至南方尋夫,哭祭一番后,投進湘江而死。又傳說姐妹兩人哭夫的眼淚灑在竹上,竹成了斑竹,稱“瀟湘竹”或“湘妃竹”(見《列女傳》、《博物志》等)。后人用此典故象征堅貞愛情。
(8) “窗前”二句:窗前,指瀟湘館前(庭院里)。千竿竹,形容竹子多,“千竿”非實指。不認,分辨不清的意思。香痕,喻指淚痕、淚跡。漬,浸、沾。
【譯文】
眼中的淚快要流干了,將沒有淚可流了,我日夜不停地流淚,相思愈來愈甚向著的是誰呀?今天你傳送來兩條舊絹帕,向我表明你對我一如既往的心跡,可是哪得為你的回應而慰安,我不再傷悲自己的可憐身世!
想起自己的身世,慮及自己的終身大事,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玉滾下來,白天懶散恍惚,無心詩文也無心女工;夜晚臥床便暗暗地哭泣,繡枕上、衣袖邊常被淚水浸濕,實在難以揩拭干,只好任憑它留下斑斑與點點。
若能用彩線穿起我臉上的淚珠,再多的彩線也穿不完,我的眼淚比尋夫到湘江的娥皇、女英多得多了。娥皇、女英堅貞的愛情故事已經模糊,但她們的眼淚浸出來的斑斕湘妃竹還在;如今我的眼淚灑在窗前千竿竹子上,不知道它們也浸出斑痕來沒有?
【鑒賞】
“心相應”使寶黛愛情愈益深沉、牢固;戀愛真愛,“心心相印”不夠,還須“心相應”
愛情詞典里有“心心相印”這個成語。我在這里使用“心相應”詞組,什么意思呢?“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若寫出它的定義,也不過是平常的“回應、應和、滿足對方要求”等意思。戀愛真愛,僅停留在“心心相印”是不夠的,試想寶玉、黛玉何嘗不是一對“心心相印”的戀人,怎么鬧誤會鬧得死去活來?可見要永遠地、在所有事情上保持“心心相印”是不大可能的,這就須“心相應”來調整,重新回到“心心相印”的軌道。寶玉送給黛玉兩塊舊絹帕,黛玉在舊絹帕上題寫三首愛情詩,即為兩人的“心相應”,對“心心相印”進行調整。
寶玉、黛玉接連鬧了“閉門羹”、“摔玉砸玉”兩次大誤會。后者乃是“心心相印”出了問題。黛玉幾次三番提到“金玉”事,兩人的想法不一致:寶玉心想你怎么老拿這個話來堵噎我,難道你不知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可見“你心里竟沒我了”;黛玉心想怎么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見“你心里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你心里有我,我提它你了然無聞才是。寶玉賭氣摔玉,摔不碎又找東西砸,兩人的想法又不一致:寶玉心想砸了就完事了,你再不用多心了;黛玉心想你砸這啞巴東西何用?還不如砸我。襲人、紫鵑各人勸自己的主人,引起兩人的想法進一步不一致:黛玉心想寶玉還不如襲人知我心;寶玉心想黛玉還不如紫鵑知我心。就這樣“心心相印”出了大問題,鬧出了一場大誤會。“閉門羹”誤會,黛玉受到的精神折磨是那樣的巨大,而“摔玉砸玉”誤會帶給黛玉的精神折磨要大上十倍、百倍。黛玉當場大哭,把因中暑吃的藥“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立刻變得像個生病的人;事后“日夜悶悶”,極其失落。寶玉呢?同樣受到極大的精神折磨,“閉門羹”誤會后,黛玉不理甚至回避寶玉,寶玉失魂落魄。“摔玉砸玉”誤會時,寶玉手腳冰涼,跟著黛玉一起悲哭;事后又悔又自責,加上對不勝怯弱的黛玉的牽腸掛肚,精神折磨不是簡單的言辭可以形容的。
愛在“心相應”!“閉門羹”誤會通過解釋化解了,“摔玉砸玉”誤會怎么解開的呢?大凡真愛的戀人,“心心相印”出了問題,鬧了誤會、矛盾,甚至爭吵,只要不曾有損對方的人格,哪怕鬧得天翻地覆,事后一般都會出現“心相應”。寶玉、黛玉這對“命中注定”的真愛至愛戀人,“摔玉砸玉”大誤會之后很自然地出現了“心相應”,兩人都在后悔、自責。第二天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玉平時最喜湊熱鬧,這次卻沒心思去玩樂,推病不去;黛玉也在牽掛著寶玉,認為他不是生氣不去,就是見自己不去才沒心思去,并自責“千不該,萬不該,鉸了那玉上的穗子”(此穗子是黛玉親手給寶玉做的)。這就是“心相應”!賈母說到孫兒、外孫女是“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又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此話傳到寶玉、黛玉耳朵里,兩人都好似參禪一般,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淚下;兩人“雖不是會面,卻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日長吁。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了”。兩人的“心相應”進了一步。“心相應”定義中有“滿足對方要求”,這就是說戀人雙方要有行動,要有表示。一般來說,戀人雙方都渴望對方來看望自己,哪怕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卻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寶玉主動來到瀟湘館看望黛玉。黛玉見寶玉來到,“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但這淚已絕不是誤會時大哭的淚,而是心里落下一塊石頭,是安慰、高興的淚,盡管又說了一些氣話,但是屬于女性,特別是像林黛玉這種性格的女性的矜持了。兩人的“心相應”又大大地進了一步。不久寶玉被其父毒打,黛玉過來看望他,哭得一雙眼睛像桃兒似的。黛玉回去后,寶玉把自己的兩條舊絹帕托晴雯傳送給黛玉;黛玉接到舊絹帕,細心忖度,領會寶玉傳送來的是信物,用意是“我心依舊”。黛玉激動得神癡心醉、五內沸然,就在舊絹帕上題寫了三首傾訴自己衷腸的愛情詩。此時兩人的“心相應”達到了更高的境界,重新完全回到了“心心相印”的軌道。
前面所說寶玉、黛玉鬧一次誤會,都是一次精神折磨,大誤會大折磨;而解開一次誤會,又都是一次情感的更加靠攏,情愛的更加提升?!八び裨矣瘛贝笳`會解開后,寶玉、黛玉這對真愛至愛戀人的情感更加靠攏,情愛更加提升——寶玉有送給黛玉的信物兩條舊絹帕為證,黛玉有在寶玉的信物舊絹帕上題寫三首愛情詩為證。
《紅樓夢》中寶、黛愛情,愛在心相應,詩為千古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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