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巾山草堂記》原文與賞析
方孝孺
逾浙江以東,多大山,東南極海上尤秀絕,其最著者,天臺、四明、雁蕩、天姥,皆穹窿堪峻,為天下奇觀。跡疑乎蓬閬,名播乎區極,士之選幽探勝者,宜其樂趨之。然而居其旁者,往往終身未嘗一至。豈以其崇高,不易援企而遺之歟?
臺城中有小山特立,圓秀蒼潤,遠望之,如人之弁冠,人因語之曰“巾山”。其上有樓閣室廬之美,凡人至郡者,無不往游; 凡宅于左右者,必構危架迥以挹取朝嵐夕霏之異態。蓋其勢邇且畢,其所蘊易見,至而窮之不難也,是以眾樂觀焉。
盧處士定谷家,正與山相面,因名其堂曰“巾山草堂”。定谷知讀書,識義理,其才智可用,而恬靜不競,非安于畢近者,豈其心有所得。鉅小崇卑,固不足較乎? 夫天下之至崇大者,莫過于道。而卑且近者,道亦未嘗不在也。憚其難而安于淺陋,固不可;忽細微而慕高且大者,亦鳥不可哉! 故順親弟長而非遠也,而性與天道不外焉。堯舜之道與天準,而謹言慎行,可以馴致焉。巾山巖壑之盛,視天臺、四明固有間焉,其有會于人心,而人樂之不厭者,果有異乎否耶? 定谷必有以識此矣。
往者,壬戌七月之望,予偕葉君夷仲、張君廷璧、林君公輔、陳君元采,夜登絕頂,飲酒望月,縱談千古,竟夕不眠。予謂葉君曰:“昔蘇子瞻夜登黃樓觀,王定國諸公登桓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以為太白死后三百年,無此樂矣。斯樂也,又子瞻死后三百年后所無也。”諸君皆大笑。追計其時,忽十五年,今存者,獨予與張、陳耳。二君亦將老矣。予系職業,數千里未得歸。然則補記定谷之草堂,能無慨然乎?
定谷有子曰“信慎”,敏而好文。其尚語山靈,待我東歸,尚當約同志重游。因歷覽海上諸山,以盡宇宙之大觀,其樂蓋未艾也。
本文題為《巾山草堂記》,開頭卻不就巾山而發,起筆曠遠,先開辟大的游覽區域,“逾浙江以東,多大山。東南極海上尤秀絕。”先點明浙東為游覽勝景,然后將冗長的景線慢慢收攏,突出東南最著名的四大名山——天臺、四明、雁蕩、天姥,以見形勝之地名不虛傳,峰峭嶺峻,為天下奇觀。傳說中阮肇入天臺山采藥巧逢仙女,李白夢游天姥山,見海日,聞天雞,瓊花異草遍地,洞府奇觀令人神往,身臨其境幾疑入蓬萊仙境。四大仙山,名播海內,想必天下喜歡探幽訪勝的人們,該是樂此忘返吧! 然后承接前文,轉而一嘆:“然而居其旁者,往往終身未嘗一至”。遠方的游客倒能飽嘗美景,而作者身處浙東,竟未曾上名山攬勝而一飽眼福,不由為之深感遺憾! 難怪要感慨萬端,不禁引發疑問。難道因為四山太高大不能攀緣而上而遺棄它嗎? 行文至此又一轉折,于是十分自然地將漫長的景線收聚為一個景點,由此而引出浙江臺州寧海縣的小山——巾山。“臺城中有小山特立,圓秀蒼潤。遠望之,如人之弁冠。人因語之曰巾山。”以“小”“特”“圓”“秀”“潤”等寥寥數筆勾勒了巾山概貌,然后加一極為通俗形象的比喻:“如人之弁冠”。狀其山形情趣盎然,仿佛間其山如在眼前。
山上有樓閣亭臺之美,凡是外地來客至郡必去登覽此山,凡住在巾山左右緊鄰無不造起高高的涼臺,用來采擷巾山早晚變幻無窮的云氣煙霞!加上山勢近人寰,容易登跋,山上所蘊易見可以盡情享受,窮之不難,所以大家都樂于登臨此山。文章由兩個“凡”字從范圍上點出小小巾山是臺城的名勝,人們樂而前往。然后筆鋒一轉,由巾山引出“巾山草堂”。盧處士的家正好與巾山對面,因而把他的堂稱為“巾山草堂”。進而由堂及人,介紹盧處士為人:“知讀書,識義理。其才智可用。”不僅有才學,足智謀,更可貴的是他的德行:“恬靜不競,非安于畢近者,豈其心有所得。”盧處士為人恬淡,與世無爭。作者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如果家不與巾山近便,他是不會將其堂命名為巾山草堂而想有所得的。行文至此,由一般的敘述引發議論,認為人世上的大小高低本來就是很難比較的。天下最大的東西沒有比得過“道”的,況且低小近便的地方,“道”未必不存在。害怕登越高山峻嶺,畏難不前而安于淺陋,這種心思本來就不足取,而忽視細小的東西卻一味地欽慕高大的事物也是行不通的。一切可以從小事做起,所以說敬重長輩,尊兄愛弟使家庭和順這些事離我們不是很遠的事,可見人的本性與天道是可以相通而不是隔得遠遠的。堯舜的德性可說與天齊,可他們一向謹言慎行,在作者看來,一個普通人只要遇事言行謹慎,三思而后行,那么慢慢地以道訓戒自己,也可使自身的德行符合“道”的標準要求。巾山峰巒秀色當然比不上天臺、四明諸名山,然而人人樂于游覽而永不滿足,個中道理想來盧處士必定早已識得。作者就巾山而闡發對“道”的獨到見解,認為不管大小事物均有道。道者,不在于遠近大小,凡事不能一味追求高大,而忽視細微小事。作者闡述的“道”之深蘊,恐多玄妙之處,但亦不無道理,內中包蘊著一定的人生哲理,引人深思! 以上緊扣題目就巾山草堂記而議,以下行文宕開一筆,轉而記游巾山。
壬戌七月 十六日,作者和文友葉夷仲、張廷璧、林公輔、陳元采,夜游巾山,登上山頂,飲酒賞月,說古道今,通宵達旦,興味無窮。憶想古人,當年蘇子瞻夜登黃樓觀,王定國等登桓山,認為李太白之后三百年沒有比他們更快樂的了。作者謂蘇、王之后又一個三百年,恐怕也沒有像我們這樣快樂的了。自以為無論三百年前或三百年后,不管何世名公都難以與他們今晚的游樂比并,可見其樂無窮矣。文以“大笑”作為夜游結語,良多韻味! 人世間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固然難再,不是嗎,追憶此游,歲月匆匆已隔十五春秋,訪舊半為鬼,當年同游者,老的老,死的死,所剩無幾! 怎不令人感慨! 尤為難奈的是作者身入仕途,困于職守,難以歸里重游巾山,難道不是人生一大憾事嗎? 文章最后以因補記盧處士草堂作結,與前照應。唯愿來日約同志重游,歷覽海上諸大山,寄希望于來日,中多隱語,尚未發盡,含未盡之游興和不盡之哲理,令讀者自己去心領神會。
這篇游記行文線索由遠而近,由大而小,緊扣“巾山”而發,文筆跌宕生姿,由浙東名山引出“巾山”,由“巾山”引出“草堂”,由“草堂”而興感,即由山之高大、低小而闡發對社會人生——“道”的哲理。按著又以鮮明的對比,突出描繪了乘月夜游巾山的樂趣。從中再次由游興感,感嘆人生無常,寄托重游的意愿。文筆流暢,內多寄寓,敘議結合,融情、景、理為一爐,耐人尋味。
明初的游記不像晚明的山水小品,尚未擺脫宋代游記的議論化傾向,利用游記進行說理,就游山所見談感受、發議論。這種游記,不以抒情、寫景見長,而以議論,說理取勝。本文就巾山草堂與夜游巾山絕頂,兩度暢發議論,就是這種特點的充分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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