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群盜相隨劇虎狼,殺人更肯留妻子。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
自說二女嚙臂時,回頭卻向秦云哭。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三絕句》寫于代宗永泰元年(765),當時詩人在云安(今四川云陽)。
安史之亂以后,由于軍閥割據,互相爭奪,戰亂一直未停。杜甫所在的兩川情況更為嚴重,例如上元二年(761)梓州刺史段子璋自稱梁王,進陷劍州,后被成都牙將花驚定平定,花恃功大掠;寶應元年(762)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反,為部下李忠厚所殺,李又縱兵殘殺無辜;永泰元年(765)劍南西山都知兵馬使崔旰攻劍南節度使郭英乂,邛州牙將柏茂琳等又舉兵討伐崔旰,蜀中大亂。在他們長期的互相殘殺中,廣大人民淪入難以想象的悲慘境地。“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草堂》)。“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征夫》)。杜甫的這些詩句,正是當時廣大人民悲慘命運的真實記錄,《三絕句》反映的就是這樣一種社會現實。
第一首,揭露軍閥混戰與殺戮人民的慘狀。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一、二兩句開門見山,揭露蜀中各地軍閥的相互殘殺。“渝州”,治所在今四川重慶市;“開州”,治所在今四川開縣。“前年”“去年”,“渝州”“開州”,詩人有意運用這種修辭上的重復手法,勾畫出軍閥相互爭奪相互殘殺的猙獰嘴臉,揭露他們殘忍的本質,表達對他們的極端憎惡。“爭地以戰,殺人盈地;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在如此劇烈的軍閥混戰中,可以想見當時廣大人民的悲慘命運。
“群盜相隨劇虎狼,殺人更肯留妻子”。三、四兩句用比喻、對比等手法寫廣大人民慘遭殺戮的境遇。在這些大小軍閥的相互殘殺中,不知有多少無辜的人民死于他們的屠刀之下,他們不僅屠殺了男人,而且連妻子和弱小的兒女也不肯(“更肯”,即豈肯)放過。詩人把這些大小軍閥斥之為“群盜”,比之為“虎狼”,甚至比虎狼還兇殘,表達了極端憤怒的心情。
全詩語言樸素自然,直抒胸臆,反映出當時社會的殘酷黑暗和廣大人民所遭受的深重災難。詩中采用重復、對比、比喻等多種不同手法,更加強了詩的感人力量。
第二首記敘一位難民的不幸遭遇。
唐代自安史之亂以來,一直不斷地遭到吐蕃、回紇、黨項、吐谷渾等的入侵。永泰元年(765)九月,唐代叛將仆固懷恩又誘使回紇、吐蕃、吐谷渾、黨項、奴刺等數十萬眾分三路入寇,一直深入到長安附近,所過大掠男女,焚燒廬舍,蹂躪禾稼殆盡。關中震恐,大批難民紛紛從陜西逃往四川。而當時官軍的散兵游勇,勾結鄉曲無賴之徒,竄伏于終南山子午谷、斜谷、駱谷等地,嘯聚為盜,攔路劫掠,殘殺難民。詩中所敘,就是難民中一位幸存者的遭遇。
詩的一、二、三句,從這位幸存者的口吻落筆,說當初為了躲避吐蕃、黨項等的入侵,全家人往四川逃難,同行者有二十一家,沿途因官軍的追捕屠殺以及饑餓寒冷疾病等原因而大量失散死亡,等到走出駱谷(即駱谷道,自今陜西省周至縣西南至今洋縣北,長四百二十里,為關中入蜀的交通要道),進入四川,只存下他一個人了。在逃難途中,由于形勢危急,不能兩全,他只得與兩個女兒忍痛嚙臂而別(“嚙臂”,以齒咬臂,表示訣別),只身南逃,現在每當向人訴說起這段悲慘遭遇時,不禁回頭朝著當初同女兒訣別的方向放聲痛哭起來。長期戰亂,造成了人民的流離失所和大量死亡,這首絕句正是這種悲慘社會現象的真實寫照。這與三國魏王粲《七哀詩》中所描寫的漢末軍閥混戰人民母子不相顧的慘像(“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淚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十分相似。
全詩四句,猶如親聆這位幸存者的悲痛訴說,語言質樸,不假雕飾,二、四兩句以“谷”“哭”仄韻字押韻,更表達出一種悲抑哀痛的感情。詩中的“入”字與“出”字,“二十一家”與“唯殘一人”,對照鮮明,感情強烈,是當時人民痛苦遭遇的藝術概括。最后以“回頭卻向秦云哭”一句收結,讓讀者在這哀哀慟哭的形象之中去體會當時廣大人民的痛苦,更收到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第三首揭露唐代禁衛官軍的殘暴行徑。
“殿前兵馬”,指禁衛官軍。肅宗上元中,曾以北衙軍使衛伯玉為神策軍節度使,鎮陜州,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使,監其軍。廣德元年(763),代宗避吐蕃幸陜,魚朝恩領神策軍迎駕。京師平定后,神策軍遂歸禁中,為天子禁軍,魚朝恩為禁軍統帥,并以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的官銜,率禁軍到平亂的地方督陣。這首詩就是揭露當時駐扎在漢水流域的一支禁軍,殘酷屠殺人民、奸淫婦女的罪惡行徑的。
首句說,殿前兵馬是一支勇猛善戰的隊伍(“驍雄”,勇猛善戰)。初讀似覺贊揚、肯定,實際諷刺意味很濃,目的反襯下文。“雖”字轉折,逗出下句。
“縱暴略與羌渾同”。次句承上作轉,說他們肆行暴虐,與入侵中原燒殺淫掠的黨項、吐谷渾外族完全一樣(“略”,完全)。“縱暴”二字,點醒全篇主旨。兩句一正一反,欲抑先揚,使人想到:殿前兵馬越是“驍雄”,“縱暴”便越是厲害,人民的災難便越是慘重。兩句寫得較概括,但詩人的憤怒已隱然見于言外。
三、四兩句緊扣“縱暴”,具體揭露其罪行:他們在漢水一帶大肆屠殺從關中向四川逃難的人民,而把婦女擄入軍中。兩句直書其事,對官軍殘暴無恥的行徑進行了嚴正的控訴,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表現出詩人的膽略與勇氣。詩中沒有抒寫詩人的任何內心活動,但我們卻感到他那種深切同情人民、無比憎恨官軍的強烈感情。
杜甫是一位“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詩人,《三絕句》正是以一個側面反映出他這種崇高的精神。詩中不僅深刻地揭露了地方軍閥的兇殘和禁衛官軍的暴行,而且真實地描繪出當時廣大人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凄慘圖景,這在盛唐詩人的絕句中可謂絕無僅有。在藝術上,三首詩以組詩形式,采用通俗淺切的語言,直書其事,同時運用押仄韻和拗體聲律,造成一種郁怒不平的氣勢,抒發出深沉而悲憤的感情,這與“以語近情遙,含露不吐為主”的盛唐絕句,也迥然異趣。錢謙益說:“少陵絕句,多縱橫跌宕,能以議論抒其胸臆,氣格才情,迥以常調”(《錢注杜詩》)。楊倫說:“筆力橫絕,此等絕句非他人所有”(《杜詩鏡銓》)。都正確地道出了它在內容和藝術上的這一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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