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dāng)格斗死, 何能怫郁筑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 內(nèi)舍多寡婦。作書與內(nèi)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言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伺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 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 死人骸骨相撐拄?”“結(jié)發(fā)行事君,慊慊心意關(guān)。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作者陳琳(?——217)是漢末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善于寫章表書記,鋪張揚厲,多用駢偶,劉勰贊揚他“壯有骨骾”(《文心雕龍·檄移篇》)。詩歌僅存四首, 以這首《飲馬長城窟行》寫得最出色。
《飲馬長城窟行》屬漢樂府《相和歌·瑟調(diào)曲》,這是陳琳按照樂府舊題創(chuàng)作的新辭,保留了濃郁的民歌風(fēng)味。作品通過筑城夫役與官吏、與妻子的兩番對話,深刻地暴露了修筑萬里長城的苛政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表現(xiàn)了人民濃重的怨苦之情和高尚的道德情操。
開篇即扣題:“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這是樂府詩最本色當(dāng)行的一種寫法。放馬在長城下的泉眼邊飲水,由于水太寒涼,會使馬忍受不了,而傷筋動骨。這兩句既是賦——實寫當(dāng)時的情景,又是比興——含有言外之意。役夫去修筑長城,必然有車馬同往,飲馬長城窟乃是必然之事; 長城邊氣候嚴寒,馬都忍受不了,何況是人!正由于役夫不堪忍受這種苦寒,才向督工的官吏提出早些放他們回去的要求。漢樂府能用最簡煉的語言敘事描寫,而又含意深遠,前后勾連,上下貫通。陳琳這篇擬樂府,在這方面學(xué)得很到家。
“往謂長城吏”是情節(jié)上的必要交代,使讀者看得清“慎莫稽留太原卒”一句是役夫向督工官吏請求的言辭, 以下官吏對役夫的回語和役夫氣憤地對官史的表白,從語氣上完全可以判斷出來,詩中就省略了任何交代。這種簡凈的敘事手法是漢樂府?dāng)⑹略娮钔怀龅膬?yōu)點, 全被陳琳學(xué)到了手。
“慎莫稽留太原卒”,千萬別阻留我們這些從太原來的役卒!這是以偏概全,以部分代全體的寫法。太原役卒忍受不了邊地的苦寒和勞役的沉重負擔(dān)而希望早些放他們回去,這是整個筑城夫役的共同心聲。如今先由太原役卒提出,這非常切合實際。“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官吏的回答是冷冰冰的:“官家的筑城任務(wù)是有一定期限的,你們不必多嚕,快些舉起夯來齊唱打夯歌,好好地干活!”盡管詩只寫了官吏的兩句回話,對于官吏的神態(tài)不著一字,可我們仿佛看到了那個監(jiān)工吏拉長了一張驢臉,十分不耐煩地擲回來那兩句象冰塊一樣硬梆梆寒森森的話語,使役夫們從頭涼到了腳!這是多么高超的敘事手法!
如果役夫們就這樣斂聲屏息,埋頭干活,那就未免太軟弱可欺了。役夫們心中憋著一股對抗的情緒,終于通過一種合法的形式迸發(fā)出來:“男兒寧當(dāng)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男子漢大丈夫?qū)幙稍趹?zhàn)場上格斗而死,怎能忍氣吞聲地在這里修一輩子長城呢?這些話固然是憤辭,也是實情。戰(zhàn)死可以封妻蔭子,青史留名;役死卻拋家別妻,默默無聞。戰(zhàn)死一朝飲血, 干凈利落;役死受盡折磨,痛苦無邊。可是在實際上, 不管你役夫們苦苦哀求也好,或是憤然抗?fàn)幰埠茫O(jiān)工的官吏們是決不會動情的,役夫受奴役的苦況是決不會改變的。他們一旦被抽去服役,命運就被注定了。詩歌在寫完役夫兩句抗?fàn)幍难赞o后,不著一字,留下了大段空白,讓讀者去想象那些長城吏的兇惡嘴臉,這是非常高明的表現(xiàn)技巧。而下文役夫勸妻子改嫁的情節(jié)描寫,更是間接地表現(xiàn)役夫們哀求和抗?fàn)幘鶡o效果的高明技巧。
“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 內(nèi)舍多寡婦。”四句, 在結(jié)構(gòu)上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長城何等聯(lián)延綿長,竟有三千里之遙。迭用“連連”這個迭詞,采取頂真續(xù)麻格,以慨嘆長城工程之浩大。如此浩大之工程,必須曠日持久,動用大量民工。這樣,“邊城多健少,內(nèi)舍多寡婦”就成了必然趨勢。承上兩句跟啟下兩句聯(lián)結(jié)得這樣自然渾成, 天衣無縫。不僅如此,這四句詩還暗示了上文太原卒的求告無效,抗?fàn)幨ъ`, 長城工地上始終籠罩著一股陰慘慘的氣氛。
役夫們生還的希望破滅了,他們設(shè)身處地替家中的妻子考慮, 與其一輩子守著活寡,倒不如勸她們改嫁吧,于是,“作書與內(nèi)舍: ‘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役夫們控制著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用理智戰(zhàn)勝了感情,從妻子一生的幸福著想,甚至叮嚀她要好好侍候新的公婆。這是多么圣潔的靈魂,多么崇高的情懷!可是,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們對改嫁后的妻子只有一個要求:希望她們能常常記起從前的丈夫。讀了這些詩句,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個發(fā)顫的靈魂,他們內(nèi)心在滴著血, 可是嘴角卻掛著勉強裝出的微笑,趕著妻子離開他們。
家中的妻子終于來信了,信中內(nèi)容當(dāng)然很多,有的可能溫情脈脈地勉勵丈夫,堅持下去,只要保住生命,終有團聚的一天;有的可能發(fā)誓決不改嫁,一定侍候好公婆,撫養(yǎng)好他們的孩子……詩人舍棄了其他一切內(nèi)容,獨取一句妻子責(zé)怪丈夫的話來入詩“君今出言一何鄙!”真是獨具慧眼,高明之至!這一句以一當(dāng)十,抵得上千言萬語!這句話表面上只是責(zé)怪丈夫出言粗鄙,千萬不該說出要她改嫁之類的丑話。實際上潛臺詞極其豐富。首先,表現(xiàn)了妻子的滿腔怨情,妻子埋怨丈夫太不理解她的一片真心了,對君全拋一片心,真可鑒照日月,面對鬼神,而改嫁的話象利箭一樣刺傷了她的心。其次,妻子預(yù)感到丈夫這話是不吉祥的,再苦再累都應(yīng)當(dāng)堅持到底,怎能說了這種使人喪氣的話呢?再次,她感到丈夫的意志太薄弱了,只有苦撐到底才能勝利團聚,如今竟說出這種丑話,使她更加為丈夫的處境擔(dān)憂了。事實上,妻子和丈夫處境不同,妻子是不可能象丈夫一樣真切地預(yù)感到其前途的一片漆黑的。戍死于邊地,這在封建社會中已成司空見慣的事實, 妻子雖有耳聞,畢竟目未親睹;丈夫不僅親歷其境,還有前車之鑒,他們已對前途完全絕望了。這樣,就構(gòu)成了丈夫與妻子對待前途態(tài)度上的矛盾。這矛盾不僅凝成了“君今出言一何鄙”這一內(nèi)涵豐富的詩句,而且順理成章地推導(dǎo)出下文丈夫與妻子的第二次通信對話,將情節(jié)和感情都推向了最高潮。
役夫先以“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兩句來表明心跡,他們要家中的妻子改嫁完全是為妻子的幸福著想。既然自己身遭禍難, 永無出頭之日,何必拖累別人家的姑娘(即役夫的妻子)也跟隨著自己一起去忍受災(zāi)禍呢?這是推己及人的偉大情懷。這兩句詩,既是對上文“君今出言一何鄙”責(zé)難的回答,又極其自然地引發(fā)出一首反對勞民以修筑長城的民歌來。《水經(jīng)注·河水》中曾保留了晉代楊泉在《物理論》中所引一首秦代民歌,歌辭云:“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這首民歌深刻地反映了秦代人民反對筑城苛政的深重的怨苦之情。民歌先突出人們的一種反常心理:在重男輕女的封建時代,感到生男孩竟不如生女孩安全可靠, 從而以囑咐的口吻告誡世人,生下男孩來千萬別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生下女孩來一定要用肉干好好喂養(yǎng)讓她長大。接著民歌又一針見血地揭露了造成這種反常心理的社會原因:你沒有看到在長城底下, 白骨累累,這都是因筑城而累死的男兒啊! 民歌言簡情深,令人怵目驚心。陳琳將其稍加改造,吸收入詩,對表現(xiàn)役夫的心理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并且運用得渾然無跡, 竟如天造地設(shè), 出自己口一般。
經(jīng)過這一番表白,丈夫的心意完全明白了,丈夫的處境與苦衷也更加清楚了, 妻子不僅不再責(zé)怪丈夫“出言一何鄙”, 而且進一步在信中表達了自己的眷眷深情:“結(jié)發(fā)行事君,慊慊心意關(guān)。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意思是說, 自從我結(jié)發(fā)嫁給你以來,總是時時刻刻地關(guān)心著你;你在邊地所受的苦我是明白的, (但再苦也得熬下去,千萬別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如果一旦你走了那條路,)我又怎么能夠長久地茍活下去呢?上面括號中的話是隱藏在詩句背后的潛臺詞,是妻子不忍心直接說出口的犯忌諱的話, 由此可見役卒妻子的溫婉多情,這就更增加了詩歌的悲劇氣氛。
總之,這雖然是一首文人的擬樂府詩,但與漢樂府民歌一樣渾樸真摯,感人至深。在語言上明白如話,通俗自然,長短句錯綜,有自然的韻味,無人工的痕跡;在寫法上剪裁得當(dāng),重點突出,以記言為主,省去一切可以省略的敘述和交代,簡凈渾樸至極,正如沈德潛在《古詩源》卷六中所說:
“無問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與漢樂府競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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