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
家家養(yǎng)子學(xué)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
老小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
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shù)錢無兵戎。
這是王安石早年的一首詩,約作于嘉祐四年(1059)。當時,他奉召入京,不久伴北使返遼,從澶州、相州、大名、洺州、貝州到邊界白溝,行程十八天,沿途所見,感觸良深,寫下不少詩。這些詩,一反連篇累牘用典的怪僻,采用白描手法狀物寫形,富有激情,讀來十分感人。《河北民》是這類詩歌的代表作。
此詩的特點是明白如話,用類似民歌的表現(xiàn)手法,把宋和遼交界處勞動人民生活的困頓悲苦情狀和盤托出。“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首句點題,同時把全篇的主旨帶出,自然平易地為全詩立了總綱。接下去,對生活在黃河以北,鄰近遼國邊界地區(qū)的“河北民”長期遭受的“苦辛”,一層一層地揭示。在寫法上,由概說轉(zhuǎn)入鋪敘。“家家養(yǎng)子學(xué)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這是從“長苦辛”的普遍性上說的。家家戶戶養(yǎng)大孩子學(xué)會了耕織,勞動所得交給了朝廷,而朝廷又把它作為貢物轉(zhuǎn)手奉送給遼國和西夏。這兩句詩表面冷峻、平淡,實際對比強烈,涌動著詩人的憤激之情。河北之民既受本民族統(tǒng)治者的壓榨剝削,同時也受著異族統(tǒng)治者的剝削欺凌。“事”字,錢鐘書先生作防御解,即用貢物作防御,這對宋王朝對外妥協(xié)投降的既定國策,不無譏諷之意。“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這二句是從特殊性上來說“長苦辛”,詩意又深入一層。今年黃河以北正逢大旱,千里之地,寸草不生,然而州縣兩級官吏依然不顧人民死活,催迫丁壯去上河工。賦稅、勞役、災(zāi)害三者同時壓在河北民頭上。一個“仍”字,把前后兩句聯(lián)系起來,既相互對照,又承上啟下,使文勢委婉轉(zhuǎn)折,跌宕有致;又似信手拈來,不露斧鑿痕。王安石用字之精妙,于此可見一斑。“老小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這是寫眼前景,卻把河北民的“苦辛”又向前推進了一層。“生近二邊”已無生路,只好南下逃荒求生。丁壯已上河工,逃荒者的隊伍是老攜小,小扶老,這情景已夠凄慘的了。殊不料黃河以南的人民,雖說是豐收之年,連自己也無食充饑,北來求食的老小也是空勞跋涉!至此,詩人的視野已從河北民擴展到普天之下,河北河南之人均受苛政賦稅之害,到處一片民不聊生的慘狀。這兩句將“豐年無食”與南逃求食慘景相映襯,對積弱積貧的社會弊政暴露無遺。全詩的思想境界也更開闊,而詩人對“長苦辛”人民的深切同情也隱含其間。
詩到這里,經(jīng)過層層鋪敘,河北民的苦辛已不言而喻,詩人的悲憤也到了極點。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喊出: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悲哀愁苦的人們呵,在朗朗晴日之下也覺得天昏地暗;沿途行人,形容憔悴,神色沮喪。前句從感覺上抒寫,后句從視覺上描寫,用夸張的筆法渲染氣氛,又虛又實,虛實相生,對“長苦辛”作了令人扼腕的總括。這實際上也是對北宋時政作了大膽的掊擊,表現(xiàn)了詩人要求改革弊政的膽識和勇氣。
最后,王安石采用以古鑒今的手法寄托自己的政治主張和理想: “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shù)錢無兵戎。”貞觀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號,據(jù)說當時“米斗不過三四錢”,“中國既安,四夷自服”(《資治通鑒》卷一九三)。詩人向往“貞觀之治”,希冀當時的社會能達到這一步。王安石借詩的語言,最終透露了他主張變法所要求達到的就是“斗粟數(shù)錢無兵戎”這樣的理想社會。
王安石主張詩文“務(wù)為有補于世”,這首詩在經(jīng)世明道上十分明顯。但由于在采用賦法鋪敘時,將白描的手法狀物寫形,并與主觀感受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情景交融,使詩句轉(zhuǎn)折有致,文勢波瀾起伏,富有情韻,達到思想性、藝術(shù)性完美的結(jié)合。
上一篇:《沈園二首·陸游》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泊船瓜洲·王安石》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