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王禹偁是北宋政治改革派的先驅。他在太宗、真宗時期,多次上疏,主張政治改革。“兼磨斬佞劍,擬樹直言旗”,以直言敢諫著稱。然而“直道難進,黜官亦多”。由于當權者的忌恨,王禹偁先后三次遭到貶謫。第一次貶商州,第二次貶滁州,第三次貶黃州。淳化二年(991)九月,廬州尼道安誣告徐鉉,王禹偁依法抗疏為徐鉉辨誣,遂被解職,貶為商州團練副使。商州為今陜西商縣,當時是鄰近西北邊境的一個荒涼貧瘠的山區,常年苦旱,井邑蕭條。團練副使是責授官,不得簽書公事,位卑俸微,生活困苦,王禹偁就在商州典園十畝,種菜自給。但他在這首次遷謫生涯中,愛上了杜甫、白居易的詩。嘗云: “予自謫居,多看白公詩。”又有詩云: “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他在商州作詩頗多,詩風也有較大變化。這里選的《村行》,就是淳化三年(992)八月在商州作的。
王禹偁“世為農家”(《宋史》本傳)。他從小隨父親在鄉間磨坊勞動,對農村生活十分熟悉。這首詩寫他謫居商州時一次隨意地在山中閑行時發現的景色,表現了他喜愛農村風光和懷念鄉土的深厚感情。但是如果只把它看成一首寫景的詩,那就可能失之疏略。其實,此詩除了三四兩句寫景很有特色以外,最值得注意的一點,還在于真切地寫出了從“野興”轉入“鄉思”中其間微妙的心理變化。這種心理轉化的歷程,開始是無意識的、潛在的、朦朧的,最后卻是明朗的,顯現的,并由詩人自己強烈地意識到了。詩的開頭兩句,說信馬山行,不計遠近,勃發了山野間的游興。信馬是聽憑馬隨意而行,但并非漫無目的,而是被山野間濃郁的秋日景色所深深吸引。這種野興導致信馬,信馬則伴隨野興,悠悠而行,興味也就愈來愈濃。作者的意態悠閑自在,一路行來,完全沉浸于四圍秋色宜人的環境氣氛之中,不禁象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寫的那個漁人,“忽忘路之遠近”了。中間兩聯,就是寫一路村行中沿途所見的山鄉風光,正是它們引發了作者悠悠不盡的野興。頷聯兩句,寫夕陽在山,秋聲四起。以萬壑晚籟和數峰夕照這一鬧一靜的境界彼此補充與映襯,更顯出大地以至整個自然界的沉靜、深邃與博大。籟是指天地間自然發生的音響。《莊子·齊物論》說有天籟、地籟與人籟三種。萬壑本身是寂靜無聲的。落日前山間風起,吹拂山石草木而形成晚籟。這種晚籟,起于四野而傳于虛空,聞之有聲而尋之無跡,是人們于暮色蒼茫中在山野間常見的景象。這一聯上句“萬壑”縱橫于下,下句“數峰”突兀于上,兩者高下相形,有畫面感與立體感。“有聲”與“無語”,則為有無相生; “含晚籟”與“立斜陽”,又是動靜相宜,明暗相襯,使畫面注入或增添了音響與色調,兩兩相對,意趣天成。同時以“含”字狀晚籟之有聲而無形,以“立”字狀數峰之瘦削與高聳,用語亦工。因此,這一對句向來頗受稱道。此詩頷聯寫群山萬壑,境界闊大。頸聯轉寫田野風光,農事有成。棠梨即杜梨,是一種落葉喬木,經霜后葉紅。蕎麥開著白花,因而說花開如雪。五、六兩句是村行中田野間所見的紅紅白白,在暮色將來之際越發惹人注目,顯出絢麗的秋日郊原色彩繽紛,秋成有望。這六句寫的村行即景,洋溢著作者的野興,整個調子是輕松愉快的,并沒有觸及鄉思。但詩的最后兩句,卻來了個急轉彎,吟興之余忽然不勝“惆悵”了。因為當詩人模糊地感到這些商州山村秋日常見的景象竟如此熟悉與親切時,“村橋原樹是吾鄉”,望中這些“村橋原樹”一下子打開了他記憶之窗,原來眼前的山村風光正是他故鄉風物的易地重現,他原來是懷著熱愛農村熱愛家鄉的心情,喜歡上商州山區的這些萬壑、數峰、棠梨、蕎麥以及村落的。于是,悠悠不盡的野興,頓時轉化為不可遏止的思鄉之念了。村行引出野興,野興轉為鄉思。結句是全詩的轉關,從而使境界頓變。本來朦朧的思鄉之情,借村行所見,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使詩人自己也明確地意識到了。這種剎那間的心理變化,潛在的思鄉情緒由于“村橋原樹”的觸發而驟然上升到意識的層面,正可以為作者“何事吟余忽惆悵”這一自我發問作出答案。理解了作者心理的這種變化,前面的描寫也就添了一層意義。若回過頭去重讀時,性味便又不同。王禹偁《投時相》詩云: “猶祈少報君恩了,歸臥山村作老農。”原來歸隱故鄉正是他的夙志呢!
上一篇:《村居·張舜民》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杭州·宋無》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