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黃庭堅
佳節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垅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 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遇千載知誰是, 滿眼蓬蒿共一丘。
這首詩作于宋徽宗崇寧四年(1105)清明節。時黃庭堅六十一歲,羈管宜州(治所在今廣西宜山)。這是黃庭堅一生中最后一個清明節。距他逝世(是年九月三十日)還有半年光景。
清明節是傳統的上墳掃墓的日子。黃庭堅以垂老帶罪之身,處僻遠蠻荒之地,這種特定的創作背景,使這首詩具有非常豐富深邃的內涵,并決定了它深沉凝重的風格。
首聯二句,描繪了兩種情調截然相反的景物。陽春三月,桃李競放,清明節原是萬物欣欣向榮的時節。然而野田荒垅,紙錢飛揚,又讓人凄然生愁。這兩種景物的對立,也反映了垂老的詩人,面對自然界的春天所產生的情感反差。春天、清明,一年一度,歲歲無窮。年年如此,今又如此。然而人生易老,轉眼之間已行將就土。這種永恒的宇宙與短暫的人生的對比,曾經勾起無數文人的傷感之情。黃庭堅雖然不可能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但是疾病和衰老不斷地提醒著他對死亡的思索。何況他的師友如蘇軾、秦觀和陳師道等人,幾年之間,相繼謝世。王羲之《蘭亭集序》云“死生亦大矣!”黃庭堅縱然達觀,也不可能面對死亡而無動于衷。所以首聯二句,看似平列對舉,其實主旨落在后一句上。
下面二聯,分承前二句。頷聯寫道,春雷喚醒沉睡的動物,春雨滋潤著初生的植物。這是承第一句,寫清明時節萬物復蘇欣欣向榮的景象。既是寫實,也有不甘消沉強自振作的意味。使人想起劉禹錫《始聞秋風》詩中的“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云睡眼開”。頸聯承“野田荒垅”一句,寫不同的人對待生死榮辱的兩種態度。“人乞祭余驕妻妾”,用《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典故。《孟子·離婁下》載:齊人有一妻一妾,無業無能,每天到野外墳地里乞食人家祭奠用的殘羹冷炙,回家后卻對妻妾吹噓,說是與富貴朋友一起飲宴歸來。“士甘焚死不公侯”一句,用介子推故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載,介之推隨晉文公流亡,后晉文公回國即位,遍賞流亡之時的從屬,卻忘卻了介之推。介之推就和母親隱居在綿山里。晉文公為逼他出來,放火燒山,介之推堅持不出,遂被焚死。齊人乞食的故事并不只是在清明,然而清明時節上墳祭奠的人多,所以黃庭堅引譬連類而及之。民間流行的清明插柳的風俗,據說是為介之推招魂。所以這兩個典故或多或少,都與清明有關。當然,黃庭堅的主要用意,是借齊人和介之推作為兩種人格典范。前一句是對現實中曾布、陳舉等看風使舵的小人的針砭,后一句是對直節之士的贊揚,也是自勉自勵。即使現實再給黃庭堅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他那強項不屈的性格,至死也沒有改變。
末聯以“賢愚”二字挽合上聯,指向死亡的人生歸宿。不論是賢是愚,是貞直還是奸佞,最后都不免一死。身后的榮辱,死者是不會知道的。這層意思,屈原、阮籍等人已經多次表現過,但仍然具有震撼人心的沖擊力。它不免使人傷感,但決不是消極。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黃庭堅的理智使他選擇了困窮和死亡,但他卻不能回答這樣做有什么終極意義。這種困惑和迷惘,猶如一個巨大的問號,掛在詩篇的結尾,也印在讀者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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