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蔣捷
渺渺啼鴉了。亙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攤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鬢,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
〔魚天〕天破曉時,東方發白如魚肚,故稱魚天。〔五湖〕此處借指太湖。〔鬒(zhen)〕黑發。〔金粉屏〕用金粉彩繪的畫屏。〔吹簫恨〕春秋時伍員的父兄被楚平王害死,伍員含恨逃到吳國,鼓腹吹簫,乞食于市井。此處借喻作者的亡國之恨。
這是一首中年傷懷的詞作,但卻不同于一般人的嘆老嗟卑,而是寫作者國破家亡后的失落感與莫名無緒的愁恨。蔣捷本是南宋遺民,宋亡后矢志不仕元朝,浪跡江湖數十年,可深埋于心底的國恨家仇卻沒有在江湖山水之中消殆,反而與日俱增,使他的心境難以安寧,經常憂愁纏繞,此詞就是他這種心境的真實寫照。
起首五句寫作者秋曉好夢被驚醒的情景。從“竹幾一燈人做夢”看,作者當是伏幾而臥,未曾好好安睡。也許他是舊夢重溫,故國神游,可惜好夢不長,樹頭的啼鴉、古道的嘶馬使作者的好夢頻驚,又把他帶回充滿憂愁與痛苦的現實。此時正是太湖秋曉,天剛發亮,寒煙迷濛,籠罩著太湖中峭立的島嶼,使人身寒而心冷。“嘶馬誰行古道”,使人想起元代馬致遠“古道西風瘦馬”的名句,二者意境相似,同寫秋天的凄涼景物,以表現孤獨的心境。這幾句,作者將聽覺、視覺、觸覺等多種感覺交疊使用,渲染出太湖秋曉那種凄清冷寂的環境氛圍,加之孤燈人獨寐的幽寂,烘托出作者心情的凄涼與苦悶,使外部自然的寒寂與人物內心的孤凄相襯映,融為一體。“起搔首,窺星多少。”則通過作者夢醒后的舉動進一步寫出其內心無法驅遣的痛苦。清代詩人黃仲則有“俏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的名句,表現出詩人那無人理解的憂患意識,與此句意境相似。搔首觀天見出作者憂憤的深廣,獨立數星更見出其內心無限的惆悵與難言的悲哀。這雖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蘊含著復雜的思想情緒,造成一種凄涼孤獨的意境,表達出作者極端的愁苦。接下來的四句作者的目光由天上移至地面,描繪出一幅秋曉優美的圖畫:昏黃的月光,青碧的牽牛花,鮮亮的紅棗,色彩明麗,從視覺上寫出秋曉的絢麗多姿。而外界自然的艷麗美好,更反襯出作者內心的孤獨與凄涼,以樂景寫哀,而倍增其哀。如果說,秋太淡而可以添紅加濃它的色彩與氣氛,那么,詞人內心那濃重深沉的煩愁與痛苦卻是無法沖淡的,相反卻是愈積愈重,愈來愈濃。
其實,作者何嘗不想排遣自己內心的愁苦呢? “愁痕倚賴西風掃”,本想借秋風一掃滿臉愁痕,消解內心的苦痛,卻不料反令秋風吹白了鬢邊黑發,令人愁苦倍增。“與秋俱老”,感慨極為深沉,極為痛苦,表露出作者內心的絕望與悲哀。它不僅是人生如逝的感嘆,在這感嘆的深層潛藏著作者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痛楚。“老”不僅是年輪的增加,青春的老化,更是作者內心的枯寂。既然夢醒之后無路可走,且愁苦益增,就只有借酒澆愁,但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作者人到中年,身經國破家亡,流寓飄泊,真是人到中年萬事休,一切都成為過去,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有的只是那難以擺脫的愁與恨。“萬里江南吹簫恨”,點出題旨,也說明作者愁苦的原因,把埋藏已久的心思委婉托出。作者借伍子胥被害乞食異國的典故,寄寓自己的國破家亡的流寓之恨,此恨是如此深廣,以致江南萬里,觸目皆恨。更可悲的是,恨雖多而難以言訴,無處發泄,只有遷恨他物:“恨參差、白雁橫天杪。”天氣寒冷,北雁南飛,去尋找自己溫暖的歸宿,目睹此景的作者,又何嘗不是在尋找自己的歸宿呢?然而,寒氣遍天地,溫暖何處尋,就連作者自己的心也是冷的,作者感到無路可走,無處可尋,這怎能不使他肝腸寸斷!自己愁恨難消而轉遷于無知之雁,這本出于情理之外,然而正是在不合理之中表露出作者刻骨銘心的痛恨之情。這種移情雖不合現實之理,卻深契藝術之情,增加了情感的深度與藝術表現力。結尾,作者將自己的目光從天空之雁移向更遠之處,那里,煙云迷茫,楚山杳冥,而家國何在?混茫遼闊的意境,表現出作者心事淡茫的情懷與愁恨難釋的無聲悲哀,含蘊深遠。
此詞善于描景狀物,體情達意,敘述委婉含蓄,曲折細膩,情景交融,把作者難以言述的情懷表達得情盡而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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