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謁金門》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
處覓? 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滿院
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
人間萬事中,自以生離與死別最為令人悲痛。而在這二者中,當然又以后者為甚——原因十分明顯:因為“生離”總還有個“盼頭”,總還存有“重聚”的希望;可是“死別”者,卻天壤阻隔,永無見期。后者如果發生在一對男女戀人之間,那就越加“悲上加悲”了。
韋莊是一位風流而多情的文人,但不幸又經歷過上述與戀人“死別”的悲劇性遭遇。他的詩集中存有《悼亡姬》一首,另有《獨吟》、《悔恨》、《虛席》、《歸居》四首,篇末注明“俱悼亡姬作”。可證他前曾有過一位美麗的姬妾,卻“薄命”而早逝;在亡姬之后,他念念不忘,縈縈追懷,寫下了不少懷念、哀悼她的詩篇。而這里的《謁金門》詞,也可視作是其“悼亡詩”的“姐妹篇”。
開頭一句“空相憶”,是全詞之“本”。因為人死不能復生,故而縱有千絲萬縷的余情,卻只能落得個徒然“空”憶的結果。一個“空”字,便把他那物是人非、人死難再的悲感,盡情表出。但是,盡管如此——盡管伊人早已亡故,然而他還要作苦苦的“相憶”,這就越發見出其情之深、其情之“癡”了。所以這一上來的三字中,就深深地表露了他對于舊情的無限執著與誠摯,為下文的寫心理活動起了“張本”的作用。從第二句到第四句,就展開了他痛苦的心理活動。這三句中,“天上嫦娥”四字,又是其“關鍵”。“嫦娥”,使人想見她的異常美麗,而“天上”又暗喻她的已經“仙化”。韋莊《悼亡姬》詩中也曾有過類似的比擬:“若無少女花應老,為有姮娥月易沉”。這些字句都使人們聯想到李商隱詩中那位“碧海青空”中、可望(想)而不可即的“仙女”形象。而正因如此,由于天壤遠隔,所以作者雖欲“相憶”而終又“無計得傳消息”,只能發出“寄書何處覓”的嘆息。這上片四句中,就反復渲染了“相憶”而“落空”的悵惘意緒,令人感到一種濃重的失落感。
但是,多情的詞人卻還不肯就此停息他在感情上的“掙扎”,他還要努力尋找他那破碎了的“綺夢”與“余情”。下片就續寫他的這種“感情掙扎”。現實生活中要與她重聚,當然是不可能了,于是只得求之于“夢”中相見。韋莊的不少詞中,就寫過這種夢中重聚的境界,如: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女冠子》),“人寂寂,葉紛紛,才睡依前夢見君”(《天仙子》)。不過,好夢也不“盡如人意”,是想“做”就能做成的。這里“新睡覺來無力”一句,就暗示人們:他未能在夢中與她相會。其原因一是“新睡” (聯系下文,當是白晝因困頓而致的小睡)時間很短,故而“片時春夢”尚未及與她相遇;二是醒后的“無力”神態也告訴我們:此次休息,非但未能幫助他克服因“空相憶”所導致的心理疲倦,卻因此種惆悵心緒繼續在睡眠過程中不斷困擾大腦,故而醒來之后越覺慵懶無力。這寥寥六字,就把他上片所寫的“無計得傳消息”和“寄書何處覓”的愁怨,轉現為具體的神態描寫,以形傳神,表達出一片抑郁惝恍的心態。緊接此句,下文更轉出一句異常哀艷的“秀句”(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評語):“不忍把伊書跡”。“伊”者,伊人也(《詩經·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即指其意中之人。“把”者,拿起也,把玩也。照理,自己想寄書給她而不能,則盡可把她留下的手跡不時展觀、以溫舊情——正如韋莊另一首詞中所說:“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浣溪沙》)。但作者卻在這里加上“不忍”二字,那便越發使人看到了他內心的矛盾與“斗爭”:一方面,人已去,事已空,唯有她的舊物(娟秀的字跡)始能聊慰我今日之寂寞;但另一方面,又因睹書必將傷情,見物必將懷人,那就勢必又加倍增今日之悲痛,故而手剛伸出,卻因“不忍”而馬上縮回。這一“伸”一“縮”(指其感情上的“伸縮”),便把詞人內心的“掙扎”之狀,寫得非常真切,卻又相當委婉。詞情至此,“情語”(直接寫“情”的語言)已經寫畢,立刻轉以“景語”(寫“景”的語言)作結:“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落花”使人聯想到“人亡”(“花落人亡兩不知”);“草碧”使人聯想到“人不歸”(“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而“寂寂”與“斷腸”二詞中,更滲透、浸滿了作者的滿腔愁苦! 所以王國維說得好:“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這里的兩句“景語”,就起到了一般的“情語”遠不能達到的藝術效果,其緣故是:以景寓情,不僅境界優美深遠,而且包含著無窮的“有余不盡”之意在其言外。張炎論詞的結尾道:“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詞源》)韋莊此詞的結句,就深得其中妙處。是證韋莊詞既有沉摯的深情,又有高妙的技巧,堪足“回味”與“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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