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峰高竺塢低,石幢沙崖到幽棲。
鄰僧夜靜聞秋水,侵早開窗見馬蹄。
外道千年無注疏,內篇三字作標題。
法師試作金經讀,定嘆東人未讓西。
金圣嘆一生喜歡談禪說佛,也交了不少方外朋友,云在法師即其中之一。今刊《金圣嘆選批唐詩》附有《圣嘆尺牘》數十通,其中就有兩件是寫給云在法師討論唐詩章法的。“西山”即洞庭西山,或稱西洞庭山,古名包山,在吳縣西南,為太湖中最大島嶼和風景勝地。
明代末年,思想界出現了一股反程朱理學的思潮,程朱理學的壟斷地位受到沖擊,部分士大夫轉向向來被視為異端的佛、道學說,追求精神寄托。他們往往援佛釋儒,儒道并觀,力圖貫通三教,建立一個新的理論體系。金圣嘆是一介儒生,卻喜歡談禪說佛,并著有《語錄纂》、《通宗易論》等,試圖將禪宗及其他佛學流派的學說與儒家和道家共奉為經典的 《周易》的思想融會貫通。云在法師是一位禪師,卻專心致志地研讀起《莊子》來,顯然也是受時尚影響的結果。他與金圣嘆,可謂志同道合,自然相知甚深了。
全詩開頭兩句,描繪了云在法師讀書的環境。“蓮子峰”和“竺塢”,都是西山的地名。“塢”,水邊泊舟處。“石幢”、“沙崖”指西山的山頭與沙灘。一個 “到”字,以尋訪的結果寫出了尋訪的過程。蓮子峰是在遠處就可望見,竺塢則是乘船到達西山上岸時才得見,故有 “高”、“低”之別,然后作者又走過了一排排山頭、一片片沙灘,峰回路轉,才到達云在法師的讀書處,這里的幽靜清寂就自不待言了。浩渺的湖水已把西山與喧囂的市鎮隔開,云在法師又還在西山的深處,這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讀書學道的好地方。詩人的筆觸,亦隨著其足跡與目光,由遠而近,一高一低,參差錯落; 左旋右折,搖曳多姿,詩人本身神閑氣定的神情亦已約略可見,并為全詩定下了輕松自然,紆徐暢達的基調,這與詩中所要表達的意蘊——學貫佛道、識通天人——是完全相合的。
頸聯兩句寫云在法師的讀書生活。夜深人靜之時,鄰近的僧徒們忙忙碌碌念經燒香的活動終于結束了。這時云在法師獨對一燈,在萬籟俱寂的環境里讀起了 《莊子》,直讀到第二天清晨。“秋水”、“馬蹄”都是《莊子》外篇中的篇名。作者在這里是語義雙關,一方面是實寫云在法師夜深人靜之時讀書,聽到了佛院外山溪湖水流瀉波動的聲音; 清早開窗向外望去,杳無人跡,只見沙灘山徑中仿佛印有野馬的足痕。這是以有聲襯托無聲,以有跡寫出無跡,更寫出了云在法師讀書處的清靜空寂。另一方面是寫云在法師秉燭夜讀,讀的正是《莊子》一書,從而點明了題意。同時還暗寓云在法師已領悟大道,無論是夜聞秋水還是晨見馬蹄,都能隨時領悟驗證《莊子》中所闡述的自然無為之理,所謂一旦悟入,頭頭是道是也。
后四句是詩人闡述自己對《莊子》的體會及對《莊子》與佛教教義關系的看法,有與云在法師商證之意。《莊子》歷來被儒家視為異端,以為“外于圣人之道”。雖從晉代到唐代,有崔譔、向秀、郭象、司馬彪、李賾、成玄英等為之作過注疏,但與儒家經典相比,仍是較受冷落的。宋代理學產生后,對佛、道等非儒家思想的排斥打擊更為嚴厲,為幾部儒家經典注釋解說者不可勝數,而問津《莊子》等書者則極為寥寥。金圣嘆是將《莊子》與儒家經典等量齊觀,甚至認為它勝過后者的,“外道千年無注疏”一句,顯然是為《莊子》抱不平,對正統理學家誣蔑排斥《莊子》的行為表示不滿。金圣嘆注說經典喜歡牽強附會,尤喜就某書的書名、篇名等深文周納。在《語錄纂》及杜甫詩評點中,他都對《莊子》內七篇的篇名的“立名之義”作過分析,認為其中大有壺奧。他認為: “內篇三七二十一字題,一字自為一義。外篇無題。《逍遙游》從不好處說到極好處,‘遙’字比 ‘逍’字為勝。情執既破,境界廓然,故 ‘遙’; 至于 ‘游’,則老安少懷,與物無礙,即《魯論》 ‘游于藝’ 之 ‘游’ ……。”金圣嘆的這種解說自然是憑空附會,他的主要意思不外莊周每篇命名都含有深意,蘊藏大道,而且其義與儒,釋兩家學說亦相通。此詩中的“內篇三字作標題”之句,就是指他自己的這番見解。“金經”指佛經,為喻其珍貴,故稱。所謂“空慧”,即以破除自我的智慧,觀照到世間萬事萬物都起滅無常,都屬空幻。金圣嘆認為 《莊子》 中所闡述的大道與此一致,云在法師只要將它當作佛經來讀,就一定會發現東方哲人的智慧識見毫不比西方佛祖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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