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鑒賞】
這首詞亦見于馮延巳的《陽春集》。清人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藝概·詞曲概》)在詞的發展史上,宋初詞風徑承南唐,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歐與馮俱仕至宰執,政治地位與文化素養基本相似。因此他們兩人的詞風大同小異,有些作品,往往混淆在一起。此詞據李清照《臨江仙》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李清照去歐陽修未遠,所云當不誤。
此詞寫閨怨。詞風深穩妙雅。所謂深者,就是含蓄蘊藉,婉曲幽深,耐人尋味。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前人嘗嘆其用疊字之工;茲特拈出,用以說明全詞特色之所在。不妨說這首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意境也寫得深。
先說景深。詞人像一位舞臺美術設計大師一樣,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安排。我們讀著“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這兩句,似乎在眼前出現了一組電影搖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我們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楊柳堆煙”,寫柳枝重疊若煙。著一“堆”字,則楊柳之密,宛如一幅水墨畫。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一重,而是過了一重又是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曰“無重數”。“無重數”,即無數重。秦觀《踏莎行》“驛寄梅花,魚傳尸素,砌成此恨無重數”,與此同義。一句“無重數”,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可是詞人還沒有讓你立刻看到人物所在的地點。他先說一句“玉勒雕鞍游冶處”,宕開一筆,把你的視線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臺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游冶的地方凝神遠望。這種寫法叫做欲揚先抑,做盡鋪排,造足懸念,然后讓人物出場,如此便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
再說情深。詞中寫情,通常是和景結合,即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但也有所側重。此詞將女主人公的感情層次挖得很深,并用工筆將抽象的感情作了細致入微的刻畫。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悟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深深庭院中,人們仿佛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于是她感到無奈,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王又華《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一起來。所謂:“意欲層深”,就是人物的思想感情要層層深入,步步開掘。且看這兩句是怎樣進行層層開掘的。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臺(漢長安章臺街,后世借以指游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唯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癡情地發問。第三層是花兒竟一旁緘默。花本不能語。詞人說它“不語”,以見自己的苦悶無可告語。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像故意拋舍她似的紛紛飛過秋千而去。人兒走馬章臺,花兒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她怎能不傷心呢? 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毛先舒評曰:“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 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已具,非寸寸為之也。”(引同上)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筍有苞有節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在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這是本篇一大特色。
最后是意境深。詞中寫了景,寫了情,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渾然天成,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我們讀此詞,總的印象便是意境幽深,不徒名言警句而已。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從環境來說,它是由外景到內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從時間來說,上片是寫濃霧彌漫的早晨,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由早及晚,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過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評曰:“‘三月暮’點季節,‘風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唐宋詞選釋》)暮春時節,風雨黃昏;閉門深坐,情尤怛惻。個中意境,仿佛是詩,但詩不能寫其貌;是畫,但畫不能傳其神;唯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尤其是結句,更臻于妙境:“一若關情,一若不關情,而情思舉蕩漾無邊。”(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近人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有我之境”。所謂“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也就是說,花兒含悲不語,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亂紅飛過秋千,烘托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悵然若失的神態。而情思之綿邈,意境之深遠,尤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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