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
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
【鑒賞】
歐陽修有《采桑子》十三首,是他在宋神宗熙寧四年退居潁州以后所作。前十首專詠西湖風光,像一組清新流麗的小詩。后三首均述身世之慨,是一組凄壯激越的慷慨悲歌。這一首是后三首中的代表之作。
詞中以在潁州的時間為斷限,將十年前后作一鮮明的對比,寫來自然真切,渾融一體。清人馮煦評歐陽修詞云:“其詞與元獻(晏殊)同出南唐,而深致則過之。”(《蒿庵論詞》)就此詞而言,風格已逐漸擺脫南唐影響,沉郁豪放,自成一體。此詞開頭回憶。十年以前,是一個概數,泛指他五十三歲以前的一段生活。那一時期,他曾出守滁州,徜徉山水之間,寫過著名的《醉翁亭記》,說是:“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后來移守揚州,又常常到竹西、昆岡、大明寺、無雙亭等處嘲風詠月、品泉賞花。特別是仁宗嘉祐中,很順利地由禮部侍郎拜樞密副使,遷參知政事,最后又加了上柱國的榮譽稱號。這一切,他只以“月白風清”四字概括。“月白風清”四字,色調明朗,既象征處境的順利,也反映心情的愉悅,絕不止是說在飲酒時碰上了月白風清的良夜。它給人的想象是美好、廣闊的。至“憂患凋零”四字,猛一跌宕,展現十年以后的生活。這一時期,他的好友梅堯臣、蘇舜欽相繼辭世。“自從蘇梅二子死,天地寂默收雷聲。”(《感二子》詩)友朋凋零,引起他的哀痛。英宗治平二年,他又患了消渴疾(糖尿病)。老病羸弱,更增添他的悲慨。后來英宗去世,神宗即位,他被蔣之奇誣陷為“帷薄不修”,“私從子婦”;又因對新法持有異議,受到王安石的彈劾。這對他個人來說,可謂種種不幸,接踵而來。種種不幸,他僅以“憂患凋零”四字概之,以虛代實,頗有感情色彩。接著以“老去光陰速可驚”,作本片之結,語言樸質無華,斬截有力。此時此刻,詞人回首前塵,如同昨夢,怎能不感到人生易老,光陰易逝? “速可驚”三字,完全是從肺腑間流出!
清人周濟說:“吞吐之妙,全在換頭煞尾。古人名換頭為過變,或藕斷絲連,或異軍突起,皆須令讀者耳目振動,方成佳制。”(《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此實道出詞家結撰之甘苦,以之分析此詞,亦頗中肯綮。此詞下片承前片意脈,有如藕斷絲連;但感情上驟然轉折,又似異軍突起。時光的流逝,不幸的降臨,使得詞人容顏漸老,但他那顆充滿活力的心,卻還似從前一樣,于是他豪邁地唱道“鬢華雖改心無改”! 我們看到前片末二句,覺得凄然欲絕,情緒低沉;但一讀后片首二句,便覺精力彌滿、筆勢勁挺。玩其辭氣,似在自我安慰,自我排解。他是把一腔憂憤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語言雖豪邁而感情卻很沉郁,在這里,詞人久經人世滄桑、歷盡宦海浮沉的老辣性格,似乎隱然可見。在他的《六一詞》中,像這種慨嘆年華的句子頗多,如另兩首《采桑子》云:“去年綠鬢今年白,不覺衰容。”“白首相逢,莫話衰翁,但斗尊前笑語同。”《浣溪沙》云:“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結論,即以縱酒尋歡來慰藉余年,其中滲透著人生無常、及時行樂的思想感情。這首詞也不例外,接下去就說“試把金觥”。金觥,大酒杯。《詩·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本來就有銷愁的意思在。但此詞著一“把”字,便顯出豪邁的氣概。詞人有《浪淘沙》詞云:“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可謂各極其妙。
結尾二句緊承前句。詞人手把酒杯,耳聽舊曲,似乎自己仍陶醉在往日的豪情盛慨里。這個結尾正與起首相互呼應,相互補充。起首只講自己是“尊前客”,字面上只能看出當時他在飲酒,至于賞音聽曲,則未正面描寫。在這里詞人說“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便補足了前面的意思。其法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運轉自如,于是便構成了統一的藝術整體。曲既舊矣,又復重聽,一個“舊”字,一個“重”字,便把詞人的感情和讀者的想象帶到十年以前的環境里。然而這畢竟是矛盾的:人已衰老,曲似當年,持酒重聽,情何以堪! 詞人正是在矛盾沖突中刻畫自己的心境,所以詞中充滿了郁勃之氣,慷慨之音。
這首詞中絕少景語,基本上以情語取勝。即使談到十年前后的景況,也是在抒發感情時自然而然地帶出來的。因而情感充沛,有一氣呵成之勢;又沉郁頓挫,極一唱三嘆之致。其風格與《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相似,在《六一詞》中屬于豪放一路。馮煦說歐陽修詞,“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蒿庵論詞》)。如果說歐詞對東坡產生影響的話,此篇乃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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