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龔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錄二)·戒詩者有詩》原文賞析
戒詩者有詩,庚辰詩語繁。第一欲言者,古來難明言。姑將譎言之,未言聲又吞。不求鬼神諒,矧向生人道? 東云露一鱗,西云露一爪。與其見鱗爪,何如鱗爪無! 況凡所云云,又鱗爪之余。懺悔首文字,潛心戰空虛。今年真戒詩,才盡何傷乎!
這首詩是 《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組詩中的第十五首,表現的是作者在清王朝文化高壓政策下,面對險惡的社會環境,不得不再次戒詩的苦衷。
言戒詩,必然回想起自己曾有過的戒詩經歷。庚辰年(1820),詩人曾作《戒詩五章》,表示要從此戒詩。首二句即點明此事。因披露戒詩心跡之作,有五首之多,故稱“詩語繁”。但“氣悍心肝淳”的詩人,不平則鳴,怎么能捆得住自己的手腳?第二年夏,在考軍機章京落選之后,便破戒作詩。此后七年間,作品頗多,而詩人在文化專制下窒息之感日深,痛感作詩吞吞吐吐,東鱗西爪,有悖自己詩史合一、表現真情的初衷,遂再次萌發戒詩之念。
接下來就細細道出不得不再次戒詩的緣由。詩人心地純真,文學創作方面亦重視“真情”,曾提出“尊情”之說(《長短言自序》),認為“文章雖小道,達可矣,立其誠可矣”(《識某大令集尾》)。當他少年氣盛,涉世未深時,確實這樣實踐過:“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他還指出,“詩與史,合有說焉,分有說焉,合之分,分之合,又有說焉”(《張南山國朝詩征序》),認為詩與史一樣,職責皆在于對社會歷史進行批評。可是當時世情險惡,文字獄極其嚴酷,詩人步入官場之后,屢遭打擊,深感貫徹自己文學主張之難。“第一欲言者,古來難明言”,最想說的最重要的話,自古以來都是難以明白說出來的。這不是泛泛之論,而是詩人的切身體會。既難“明言”,那就姑且“譎言之”,也就是隱晦曲折地把它表達出來吧,可是“未言聲又吞”!此一句,沉痛之至,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為什么連“譎言”也想想又咽回去呢?原因是統治者并不采納自己的意見、主張,縱然“少年攬轡澄清意”,縱然“我有《陰符》三百字”,但“《天問》有靈難置對,《陰符》無效勿虛陳”,說出來又有什么用呢?“不求鬼神諒,矧向生人道?”既不求鬼神理解,又何必向活人陳述?憤激之語,道出滿腹酸楚,道出深沉而強烈的憤懣不平。
“東云露一鱗”以下六句,以龍為喻,描寫自己多年來被迫“譎言”的具體情形。龍游天空,云遮霧障,東露一鱗,西露一爪,不能顯露全貌,作詩不敢把深刻的內容全面地、直率地表達出來,只能吞吞吐吐,藏頭露尾,這是封建文化專制的罪惡,是黑暗社會中文人的悲劇!“與其見鱗爪,何如鱗爪無”,詩意轉進一層,與其弄得思想面目全非,還不如不說為好。“況凡”二句再進逼一步:何況所說的種種,連鱗爪都算不上,不過是“鱗爪之余”,那就更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層層遞進,步步進逼,水到渠成,戒詩之舉,勢在必行。
末四句正面道出戒詩的決心。“懺悔首文字”,表示要懺悔過去所寫的文字。詩人的部分作品,確因被迫“譎言”,曲折含蓄過甚,以至艱深晦澀。今既悔而不作,從此心中的郁抑之氣無從表達,生活將益發空虛寂寞,今后就只好用心同這種空虛搏斗。詩人戒詩,實是出于不得已,他對失去詩的陪伴后心靈的痛苦有很清楚的估計。“空虛”一語就體現了這一點。“今年真戒詩”,著一“真”字,是針對庚辰戒詩未能堅持而言,突出了此次戒詩的決心。結句借江郎才盡之典,故作曠達之語,但詩人心底的悲憤,仍掩藏不住。
詩作表現了詩人文士在險惡的社會環境中備受壓抑、創作備受摧殘的悲慘境遇,控訴了清王朝文化高壓政策的罪惡。藝術上也有特色。龍處云中的比喻,生動而貼切。行文注意騰挪,筆底翻出波瀾。“姑將”句退一步,“未言”句則可說是進兩步,無聲勝有聲,托出詩人心底的無限隱痛。“東云” 以下六句,層層深入,步步進逼,妙用虛詞,有一氣呵成之感又具搖曳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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