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知清凈理,日與人群疏。
將候遠山僧,先期掃敝廬。
果從云峰里,顧我蓬蒿居。
藉草飯松屑,焚香讀道書。
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
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覆釜”,山名。有此名之山,不止一座。王維所指,疑在長安,然未詳所在?!案哺缴睘楹稳?,亦已不可考。此詩寫作之具體年月不詳,從首句看,應是詩人晚年時所寫。
《舊唐書》王維本傳載: 王維“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讹埜哺缴芬辉姡烧f是此段史錄的形象描繪。
詩的前六句寫晚年的興趣、候僧、僧至等事,后八句寫與客僧參禪悟道的情形。重點在后八句,絕妙之處也見于后八句。
“藉草飯松屑”至 “鳴磬夜方初” 四句,寫修行、習法。“松屑”,指松子、松實,它被修行者奉為果腹健體之妙物。南朝梁江淹《青苔賦》: “咀松屑從高想,奉丹經而永慕?!焙K注: “劉向《神仙傳》 曰: 偓佺好食松實,能飛行,速如走馬。以松子遺堯,堯不能服,時受服者,皆至三百歲?!睉{草而坐,以松子為飯,確是既簡樸又脫塵絕俗。肚腹之饑解決后,又進精神食糧。佛教徒們的精神食糧 “道書”,亦即是各種佛家經典?!胺傧阕x道書”,在氤氳香霧中慢慢咀嚼、品味佛理禪味,自是別具一番風味。而隨著香霧的裊裊飄散,習法者慢慢地進入了冥思苦想、“修心”“見性”的階段,以至屋內點燈才知白天將盡。而隨著聲聲磬響,又一個修習時間到來了……。這,就是 “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所描繪的場景?!哆z教經》曰:“汝等比丘(僧人),晝則勤心,修習善法,無令失時。初夜后夜,亦勿有廢,中夜誦經,以自消息”。王維等也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此律己了。
王維曾為禪宗的開山祖師慧能作碑銘,任侍御使出使南陽時遇慧能弟子神會宣揚禪宗心要,一見傾心,又與慧能再傳弟子馬祖道一深有交情。禪宗的思想對王維影響極深。就禪宗思想而言,其 “修行”不在乎出家、在家,而不像傳統佛教那樣講究出家修行。其參禪則重在“修心”“見性”,而不必像傳統佛教那樣講究念佛、坐禪等等。禪宗認為: 佛即在自性中,求佛不能到外邊去求,只能向自己心中尋求。成佛只能靠自己的覺悟。只要除卻妄念,撥去云霧,自識本心,直見本性,即可見性成佛。“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壇經》法海本)如果我們將這些和王維的詩對照著讀的話,就會看到,“藉草飯松屑”四句,是禪宗弟子參禪狀態的絕妙寫照。
結尾四句,寫悟道。
“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兩句,描繪了悟得靜寂的真諦后全身心解脫束縛的那種極樂感覺,展現了禪宗弟子悟道時的 “頓悟”境界?!耙晃颉敝耙弧?,有的本子作“已”,其實只要稍為考察,即可知應以 “一”為是。用 “一”字,兩句詩就不僅表現出了參禪人悟道之時那出乎意料的、按捺不住的喜悅,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出色地再現了 “頓悟”境界?!耙选?則沒有這種含蘊 。“頓悟” 是禪宗的重要思想,所謂“頓悟”,也就是說,成佛不一定要長期修習,而在于剎那間的領悟。只要一旦領悟即突然覺悟佛性便可成佛。“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 (《壇經》 法海本)。王維于此,是深有所得的。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兩句,是留客的話。何必多想回去之事呢? 這世界,這身體,都是虛幻的。這又是一層悟境。佛教認為,宇宙萬物都是地、水、火、風這四大元素及其表現出來的堅、濕、暖、動四大性能暫時聚合生成的。因此也沒有一樣是永恒不變的。四大合則生,四大散則滅。并且,即使是合則生時,調合之四大也不是在固定的,而是每時每刻都在變動。后一分鐘的物和我并非是前一分鐘的物和我,因而四大皆空。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人也是虛幻的。尋常留客的話竟不失佛法之精要,兩者融合得又是那樣的天衣無縫,由此也可見王維悟道之深,詩法之妙。王維在《能禪師碑銘并序》中贊揚慧能說:“舉手舉足,皆是道場,是心是性,同歸性海?!彼约阂部烧f是臻此境界了。
佛教徒的生活,也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在佛教蓬勃發展的年代更是如此。王維生活的年代,正是佛教興盛之時。反映佛教徒生活的文藝作品,常有其不朽之處。王維此詩,以詩的語言,由形入神,形象地概括了作者這一類佛教徒修行習法、參禪悟道的情狀,因而具有獨特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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