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錢載·題許秋曹道基《竹人圖》》原文賞析

人有竹德曰竹人，竹人虛直而精潔?；酏S作圖李鍇題，邀我吟詩意空潔。 吾居城北君城南， 欲往從之愁蹩。 圖留逾月頻闔開， 坐對移時轉親切。城南叩扉未握手，城北含毫漫饒舌。鷗鄉舊阻十霜寒，筠卷今銷三伏熱。昨宵窗雨風怒號，夢中吹折庭槐梢。故園平安今好在，我非饑鳳寧無巢! 一竿儻借釣魴鱮， 涉海不羨神山鰲。 竹人竹人君自有， 努力忘行秋穹高。

錢載的書畫造詣為時人所推許，在詩歌創作上也卓然成一大家。他是清代著名女畫家陳書的從曾孫，從學于陳書。詩人晚年致仕曾靠鬻畫為生。其設色花卉，簡澹超脫，大有徐渭、陳淳遺意。所寫蘭石，天然逸致，蘭葉縱筆偃仰，神趣橫溢，石用飛白法為之，遒勁流動，絕無滯機。王昶贊其“長林修竹，極雨葉風枝之妙”(《湖海詩傳》)。這樣一位畫師，其題畫詩自然較多。

《題許秋曹道基〈竹人圖〉》作于乾隆十五年 (1750)，錢載時年四十二歲。竹人，大竹中的實。皮日休《送羊振文先輩往桂陽歸覲》云： “竹人臨水迎符節，風母穿云避信旗?！?自注： “曹毗《湘中賦》云： ‘筼簹中實，內有實，狀如人也。’”

“人有竹德曰竹人，竹人虛直而精潔?！鳖}畫起筆便從人寫起，“其法全不在黏畫上發論”(沈德潛語)。自然中美的事物，只有作為人的一種暗示才顯示出美(車爾尼雪夫斯基語)。詩人欣賞贊美“竹人虛直而精潔”的特征，正是把它看做人的高尚精神的擬態，贊美竹人實際是在高揚與竹人特征相吻合的人。起首二句，詩人昭彰心志，高度肯定了許道基《竹人圖》的作意，寓含著對畫家人格的激勵。“霍齋”以下八句是敘?；酏S，海寧許道基號。李鍇，漢軍正黃旗人，乾隆初嘗舉博學鴻詞，不遇，隱于盤山。有《含中集》?！皥D留逾月頻闔開，”反而使詩人有機會反復玩味熟悉畫稿。所以說：“坐對移時轉親切”，可以想象詩人面對竹圖是漸漸形成感發，轉而親切，浮想聯翩。但詩人仍覺遺憾的是“城南叩扉未握手，城北含毫漫饒舌”。承“欲往從之愁蹩”而言，意謂未能到城南畫家宅中拜訪，只好隨意妄言了，此詩人自謙語。以下筆法轉捩跌宕，忽從自己十年前的一樁心愿寫起：“鷗鄉舊阻十霜寒?！柄t鄉、《世說新語》劉峻注引《莊子》“海上之人有好鷗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之至者數百而不止。其父曰： ‘吾聞鷗鳥從汝游，取來玩之?！魅罩梁Ｉ?，鷗鳥舞而不下。”鷗鄉，鷗盟，皆謂隱逸生活。詩人為十年霜寒阻斷歸程不勝感慨。若聯系詩人當時游京師十載而未成進士的處境看，可以理會，他于干謁仕進生活的厭倦，不能說沒有。在這樣的心緒下，時值炎熱煩悶的三伏，而坐對繪有精潔竹人的畫卷，就自然如入竹林，偃仰自得，神清氣爽。這就更觸動了詩人不如歸去的念頭。詩人在抒發自己的情志，也贊揚了許道基的畫別傳逸趣，富于感染?！白蛞埂彼木?，另起頓挫，筆力清矯。補敘昨夜一場暴風雨以及夢中故園庭槐被吹折，強烈地表達了詩人的思鄉之情。所以接著自怨自艾：“故園平安今好在，我非饑鳳寧無巢!”饑鳳，李白《古風》云：“鳳饑不啄粟，所食唯瑯玕(竹)。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莊子·秋水》云：“夫鹓雛(鳳)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庇纱丝梢?，鳳食唯竹。詩人言“我非饑鳳”，正是說自己有狂狷高節，不能適俗。錢載個性，確是如此，“自少不耐為舉業文，為之，輒崛奇不合時樣，故不售”(朱休度《錢公載傳》)。詩中引出“饑鳳”故實，是對竹圖的激賞，亦是對人格的再度高揚。所以“一竿”二句，直抒遠態。神山鰲，語出《摭言》盧肇故事。后世因指登第?！耙桓汀?，是從眼前圖畫奇想而出。詩人說，倘能借圖中修竹一竿，與自己常相伴隨，垂釣江湖，從此寄情海上，即不羨慕登科仕進。結尾又拗折本題，稱賞畫家有竹人之德，勉勵畫家令志節品行如秋日蒼穹一般高潔、空明、爽人，詩人也以此自勵。

吳應和說錢載學詩“尤得力于少陵”。又說：“此種七古，得少陵之神而不襲其跡”(《浙西六家詩鈔》)。這首題畫詩頗有杜甫七古風神?？膳c少陵《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等參讀。錢載這首詩粗看像是隨筆式的，詩中忽議忽敘，似乎想到什么說什么，拉拉雜雜。但細細讀來，層層頓挫，如沖波逆折，曲層回流。正是后人所評“籜石齋詩，造語盤崛，專于章句上爭奇”(《石遺室詩話》)。這首詩結構奇崛錯落，但意脈貫穿如一，體現出錢載題畫詩親切自然活潑的特色。這首詩也善于因小明大，借物寓懷。由“竹人”比況人格美，進而引發出對進退出處這些人生大問題的感慨，借畫卷詩篇寫盡胸中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