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建
苦哉生長當驛邊, 官家使我牽驛船。
辛苦日多樂日少, 水宿沙行如海鳥。
逆風上水萬斛重, 前驛迢迢后淼淼。
半夜緣堤雪和雨, 受他驅遣還復去。
夜寒衣濕披短蓑, 臆穿足裂忍痛何!
到明辛苦無處說, 齊聲騰踏牽船歌。
一間茅屋何所值, 父母之鄉去不得。
我愿此水作平田, 長使水夫不怨天!
劉熙載十分推崇杜甫、元稹、白居易。他在《藝概》中曾經說過,作詩“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困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閻閭,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頌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人們完全可以把這一番話移來贊揚詩人王建,因為他的《水夫謠》同樣是一首“代匹夫匹婦語”的杰作。
這首詩的成功,首先表現在作者對纖夫所受的種種苦楚能作精確如實的描寫。全詩以一個“苦”字立骨,分四層展開。開篇先直白地點明纖夫苦楚的成因,再用一個比喻概寫纖夫生活的苦況,接著是筆酣墨飽的細節描寫,在細致描摹纖夫白日黑夜拉纖的苦不堪言的情景之后,詩人代纖夫發出了結束這種苦難生涯的呼吁。描寫精確、激人聯想的佳句,第三層中最多。此如“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后淼淼”一聯,上句寫牽船的吃力,作者讓“逆風”“上水”“萬斛重”三重因素一一出現,這不僅極其精確,而且很能發人聯想:船既如此難拖,那么纖夫們呢?如果他們不“頭觸地,背如弓”牛馬般地匍匐前行,又怎能拉得動這條沉重的官船呢? 下句寫纖夫眼中的視象同樣達到了精確的程度。往前看,見不到前驛,惟有伸向遠方的坎坷道路;往后看,見不到家鄉,惟有一川遼遠迷茫的逝水。這景象,正是以行進中的纖夫的角度和感覺才能捕捉得到的。除這一聯以外,象“半夜緣堤雪和雨”,“夜寒衣濕披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這些生動逼真的詩句,也是非“直如疾病之在身”者所不能道的。
《水夫謠》的成功還在于詩人善于調控自己的感情。誠然,這首詩寫得極有層次,但是,寫一首層次分明的詩并不需要高手。難得的是詩人在有層次的敘寫中,對自己的感情時而撙節,時而縱逸,恰當地變換其強弱濃淡,使整首詩呈現出一種由情感的波瀾起伏所帶來的韻律。詩的開頭情感極其強烈。劈面而來的“苦哉生長當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猶如脫口而出的慨嘆,又不啻石破天驚的吶喊。吶喊之后,轉入較為平靜的概述和描摹:“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后淼淼……”不過畢竟苦楚太多了,這相對的平靜保持不了多久。隨著一幅幅纖夫受難圖的展示,詩人筆下的感情色彩又漸次濃重起來,終于進發出“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歌”這樣激昂的詩句。讀著這兩句詩,人們仿佛看到了纖夫們陰郁憤怒的面容,仿佛聽到了纖夫們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和同一節律的低沉有力的號子聲。中國的“伏爾加河船夫”正在用歌聲宣泄他們胸中的痛苦和怨恨……高潮過后,詩人讓情緒復歸平靜。他另起一層,用較為緩和的調子,道出了纖夫們的心愿:“一間茅屋何所值,父母之鄉去不得。我愿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不忍離去,是由于故土難拋。而“我愿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的企盼則是虛幻的。作者和今天的讀者一樣明白,即使浩浩江河變作綠野平疇,水夫改作農夫,又何嘗能夠過上安寧飽暖的生活呢?王建筆下的農夫,不是也在水火中熬煎么?所以這平靜仍然是相對的,它醞釀著又一聲吶喊,甚至是更暴烈的舉動。而詩人以較為平靜的筆調結束全篇,正使這首詩獲得了更大的藝術張力。
《水夫謠》的語言也是值得稱贊的。作者以口語入詩,不過這是加工了的口語,藝術化了的口語。它本色質直,明白如話,恰與水夫的身份相符。作為代言體的詩歌,采用這種語言,無疑會使詩作具有更大的藝術感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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