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搜山圖歌①
二郎搜山卷,吾鄉豸史吳公家物②。失去五十年,今其裔孫醴泉子,復于參知李公家得之③。青氈再還④,寶劍重合⑤,真奇事也,為之作歌。
李在唯聞畫山水⑥,不謂兼能貌神鬼⑦。筆端變幻真駭人,意態如生狀奇詭。少年都美清源公⑧,指揮部從揚靈風。星飛電掣各奉命,蒐羅要使山林空⑨。名鷹搏拏犬騰嚙⑩,大劍長刀瑩霜雪。猴老難延欲斷魂,狐娘空灑嬌啼血。江翻海攪走六丁,紛紛水怪無留縱。青鋒一下斷狂虺,金鏁交纏擒毒龍。神兵獵妖猶獵獸,探穴搗巢無逸寇。平生氣焰安在哉,牙爪雖存敢馳驟?我聞古圣開鴻濛,命官絕地天之通。軒轅鑄鏡禹鑄鼎,四方民物俱昭融。后來群魔出孔竅,白晝搏人繁聚嘯。終南進士老鐘馗,空向宮闈啗虛耗。民災翻出衣冠中,不為猿鶴為沙蟲。坐觀宋室用五鬼,不見虞廷誅四兇。野夫有懷多感激,撫事臨風三嘆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間豈謂無英雄?誰能為我致麟鳳?長令萬年保合清寧功。
①二郎,朱熹《朱子語錄》:蜀中灌口二郎廟,是秦時李冰因開離堆有功立廟,廟神是他第二兒子。但不言其名。一說二郎即李冰本人。《封神演義》作楊戩。明初楊訥雜劇《西游記》,則稱楊二郎。小說《西游記》說是玉帝之甥二郎真君,住于灌州灌江口的廟中。其母因思凡下界,配與楊君。 ②豸史,古代御史所戴之冠稱豸冠,這里指御史。吳公,指吳節或吳。見《吳承恩詩文集箋校》。 ③參知李公,李元,淮安人,正德三年進士,歷官監察御史、陜西右參議,嘉靖初以山西右參政致仕。明代無“參知”的官名,此指參政(參知政事)。④“青氈”句,《晉書?王獻之傳》:獻之夜臥齋中,有人入其室,盜物都盡。獻之曰:“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群賊驚走。后以青氈為士人故家舊物的代詞。 ⑤“寶劍”句,《晉書?張華傳》:豫章人雷煥,于任豐城令時,掘地得雙劍,乃送一劍與大臣張華,一劍自留。華乃以書報之,中有“天生神物,終當合耳”語。 ⑥李在,明代畫家,字以政,福建莆田人,宣德時直仁智殿,工山水人物。 ⑦不謂,不料。貌,描繪。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屢貌尋常行路人。” ⑧都,也是美的意思。清源公,元雜劇《二郎神醉射鎖魔鏡》,演玉帝以趙昱為嘉州太守斬蛟有功,勅為灌口二郎之神,號清源妙道真君,弟哪吒為降魔大元帥,鎮攝玉結連環寨,兄弟二人,皆能降妖伏魔。按,趙昱實有其人,隋煬帝時為嘉州太守,曾入犍為潭持刀斬蛟。后嘉陵水漲,蜀人見昱于云霧中騎白馬而下。(見《方輿勝覽》卷五十二)至二郎真君之號,蓋出道書,乃玉帝甥,曾斧劈桃山,與趙昱無涉。 ⑨蒐,通“搜”。 ⑩“名鷹”句:《西游記》寫二郎真君出戰妖猴時,也有“駕鷹牽犬,搭弩張弓”語。六丁,道教神道名,火神。青鋒,指劍。虺(huǐ),毒蛇,這里喻妖魔。 鏁,通“鎖”。 古圣,指盤古。鴻濛(蒙),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西游記》開端詩曰:“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命官”句,《尚書?呂刑》:“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重、黎是司天地之官。這句意謂,盤古命官員使天地各得其所,神人不相混雜,綱紀得以保持。 軒轅鑄鏡,軒轅即黃帝,相傳黃帝鑄銅鏡十五面,其第八面能辟退妖怪。見隋王度《古鏡記》。又據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軒轅鏡其形如球,可作臥榻前懸掛,取以辟邪。”禹鑄鼎,相傳禹貢九牧之金,鑄鼎荊山之下,民入山林川澤,魑魅魍魎,莫能逢之。見《太平御覽》卷七五六。“終南”二句,相傳唐玄宗夢見終南(山)進士鐘馗,因應試不第,觸階而死,捉小鬼啖之。玄宗醒后詔吳道子畫其像。唐時翰林例于歲暮進鐘馗像。啗(dàn),嚼食,義同“啖”。耗,消息,傳聞。兩句意謂,鐘馗只會向宮中啖捕風捉影式的小鬼,以此反襯二郎的搜山神通。“民災”句,意謂人民所受災難反出于衣冠中人(指士大夫)。翻,反。“不為”句,《藝文類聚》九十引《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原指因戰亂而死者皆化為異物,后亦借喻對犧牲于各種災禍者的慨嘆。五鬼,指狼狽為奸的五個人,宋代指王欽若、丁謂、林特、陳彭年、宦官劉承珪(規),這句是對“民災”句的應接。四兇,指渾敦、窮奇、梼杌、饕餮,皆不服從虞舜的指揮,因而被舜流放。一說這四人即驩兜、共工、鯀、三苗。野夫,猶言草野小民。感激,這里是感慨、憤激的意思,與今語的表示感謝不同。 “救月”句,《周禮?天官?庭士》:“掌射國中之大鳥,若不見其鳥獸,則以救日之弓,與救月之矢,夜射之。”麟鳳,古代以為是祥瑞的象征。
【說明】 這首詩包含著政治上和創作上的兩個要點。
一是吳承恩生活于明世宗嘉靖年間,而世宗則愛方術,喜祥瑞,事齋醮,求神仙,寵信方士邵元節、陶仲文、段朝用、顧可學等。本詩中說的宋代五鬼王欽若、丁謂、林特等,都因迎合真宗好封禪,崇讖緯,信天書而諛媚獲寵,兩者頗相類似。作者所痛恨的,是這些人欺君惑上以博取富貴的行為。
二是此詩中的情節,與《西游記》第六回“小圣施威降大圣”有近似處,也可說是雛型。二郎神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已久,所以畫家李在會繪成畫卷。畫中的情節和背景,不可能像詩中描寫的那樣繁復,其中自必加上詩人自己想象上的“粉本”。
吳氏又寫過一篇《禹鼎志序》,說他胸中積累了一些志怪的素材,“斯蓋怪求余,非余求怪也”。可見他對志怪一向很感興趣。同時,吳氏是相信妖魔鬼怪會作祟釀災的,但最終仍將受天兵天將的懲罰或收伏。孫悟空本是猴精,給有道的唐僧感化后,一路上就與群妖相斗。所以,吳承恩的正統與反正統思想是互相交叉的,斷章取義地給予《西游記》及孫悟空以過高的評價,實無必要。
《西游記》是否為吳承恩所作,至今還不能完全肯定,但這首詩和《禹鼎志序》,多少是可資考證的信息。
以搜山為題材之畫,流行于兩宋間,其故事內容一說是灌口二郎收妖,一說是影射蜀主孟昶的花蕊夫人,一說是從禹治水故事演變而來。一九八〇年第三期《故宮博物院院刊》曾刊黃苗子及金維諾論《搜山圖》文。
附記:
根據建國后灌口出土的文物看,所謂二郎神恐為李冰石像左右兩個助理治水的青年侍從,“二”非排行而為數字。詳見一九八二年第一期《文史知識》中楊繼忠《二郎神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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