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韓愈
李杜文章在, 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 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 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 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 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 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 巨刃摩天揚。
垠崖劃崩豁, 乾坤擺雷硠。
惟此兩夫子, 家居率荒涼。
帝欲長吟哦, 故遣起且僵。
翦翎送籠中, 使看百鳥翔。
平生千萬篇, 金薤垂琳瑯。
仙官敕六丁, 雷電下取將。
流落人間者, 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兩翅, 捕逐出八荒。
精神忽交通, 百怪入我腸。
刺手拔鯨牙, 舉瓢酌天漿。
騰身跨汗漫, 不著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 經營無太忙。
乞君飛霞珮, 與我高頡頏。
這是一首論詩之作,它力圖撥正當時崇尚小技、點綴升平、貶抑李杜或抑李揚杜等偏頗,對李杜兩大詩圣作出崇高評價,盛贊他們的創作境界雄闊,氣勢超凡,極力表現自己對前輩大師的景仰和傾慕,并闡述了對詩歌創作的見解和對藝術目標的追求。本詩雖被后人稱為“議論詩”(朱彝尊),卻盡力避免用賦筆直書,而是通過豐富的想象和聯想,構成詭麗的形象、精辟的比喻,并用雅奧的語言文字表述自己的見解,是代表韓詩奇崛硬健、光怪陸離的杰作之一。
起首六句是第一段。“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總贊李杜詩章,自成千古定評。此種李杜觀一確定,那些故意謗傷李杜者就該批評了。而批評此類無知群愚,卻不用指斥句,而用感嘆兼疑問的句子,顯得筆力挺健,又發人深省。繼以“蚍蜉撼大樹”為喻,小大對比懸殊,突出了不自量力者的愚妄可笑,而李杜地位之崇高與不可動搖,亦更昭昭著于讀者心中。
以下稱贊李杜的創作,共用了十句。詩貴在感人。本詩作為詩論,被稱為“別是一調”,就因為它從個人的獨特角度,懷著真誠的敬仰、傾心的景慕,熱烈贊嘆李杜創作、同情李杜遭遇,敘述自己學習前賢的收獲與體驗。“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恨不能與前賢同時,享受大師指點,自有一種慨嘆。更殷切的是多思而至于成夢,且夢不只一次,而是“夜夢多見之”,到白天還在回憶夢境,想清醒地瞻仰李杜的豐采,反而渺茫了。謁見李杜的最好方法是讀他們的詩作。他們的創作是偉大而艱辛的事業,象大禹治水,功不可滅。韓愈謙稱自己讀他們的作品,只能微觀地了解某些外在的、局部的、皮毛的東西,而沒有能力高瞻遠矚、窮究原委,宏觀地把握李杜詩的總體精神,正如人們只能了解大禹治水時的斧鑿痕跡,而不能全盤了解整個航道水系的規劃一樣。遙想當年李杜著筆,有如揮動摩天巨斧,鑿開山崖,在平地上辟出水道,山崩地裂,發出巨響;有如驚雷震天,巨石碰擊。這不但肯定李杜創作是經世濟民的偉業,而且指出了它深遠的影響。“唯此”以下十二句和前面十句有著緊密的邏輯聯系。前面贊頌李杜創作,這一層則同情他們的生平遭際。所謂“家居率荒涼”,指不被重用,生活困頓。“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也許是老天需要兩位大詩人終身吟哦吧,所以安排他們有超人之才而又飽經波折,始終沉淪下僚。正因為他們象被剪去翅翎的鳥被送進籠子里,眼看籠外各種小雀自得其樂,這種不平之感激成李杜的“平生千萬篇”,象古代的金錯書、薤葉書,金聲玉振,應該永垂世間。可是仙官派出神將,象迅雷急電掃掠大地,將李杜的詩篇收取了去,以至“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這里慨嘆李杜作品遺佚太多,所存者只是孑遺。以上兩層構成本詩第二段。奇情壯采和感慨遙深結合,先縱后擒,先放后收,大開大闔,運九派(禹疏九河)于筆端,縮泰山為毫芒,恣肆奔放的巨流集束在人世悲劇之中,雷轟電掣,山崩地裂化為一聲歔欷,詩人的胸襟魄力令人驚嘆。
“我愿生雙翅”以下八句是詩的第三段。由對李杜的精神景慕,轉而表現藝術上的追隨。當然,真正的追隨不是亦步亦趨,而是沿著前人的正道再作新的開拓。作為新的開拓者,韓愈是當之無愧的。清人葉燮稱“韓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原詩》),本詩中韓愈表明自我對傳統的繼承和宏揚,也是不同凡響。他不是爬在地上步前人后塵,而是“愿生雙翅”,飛向八方極遠之處,上下求索,“捕逐”李杜詩歌的精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在精神氣度上和李杜相感應,相溝通,“百怪入我腸”,種種奇妙構思,奇特意象,連翩而至,靈感泉涌,創作上便進入了自由王國,上可以“舉瓢酌天漿”,下可以“刺手拔鯨牙”。并依賴自身的騰舉,跨入無掛無礙、廣大無邊的宇宙,不需要憑借織女的車駕,亦不要用織女的文錦裝扮自己,多少體認了自我價值,而表現自我,不隨人作計,則是詩人成功的必備條件。把二三兩段結合看,韓愈稱揚李杜,就是為自己、也為詩壇樹立大目標,引導人追求高境界,既要掣鯨碧海,振翮太空,也要劈山開嶺,錘幽鑿險,經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升天入地求之遍”的奮斗,才能沖破“翦翎籠中”的艱難處境,一飛沖天,一鳴驚世。
象屈原《離騷》尾部“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韓愈在“騰身跨汗漫”時,忽而回顧“地上友”張籍,覺得他“經營太忙”,花了太多精力在雕蟲之技上,而未能用大力去追求恢宏詭麗的李杜風范,因而喚他猛醒,并給他飛升的霞珮,希望他和自己比翼齊飛,“頡之頏之”。全詩至此,收束得恰到好處。題目是《調張籍》,寓莊于諧,寓大旨于小題,其指也小,而其論詩也大。全詩落腳在告誡張籍上,實是就整個詩歌創作評論界發表意見,為整個詩壇豎立路碑。
本詩不僅是理論上為唐詩的繼續發展指明了方向,在創作實踐上它本身也是學習李杜開拓新路的范例。由于詩人胸懷曠遠,眼光開闊,寫來大氣包舉,健筆凌云,在結構上既是奔湍直下,又是轉折回旋,各段落層層推進,又環環緊扣,互為襯墊,互相生發。紛至沓來的想象,新鮮貼切的比喻,令人驚嘆又令人信服的夸張,濃烈鮮明的語言文字,伴著詩人正正堂堂的氣勢和特有的諧謔風度,讀后不禁驚心眩目而又有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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