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紀君祥·趙氏孤兒(第三折)
春秋晉國權臣屠岸賈殘殺賢臣趙盾全家,為斬草除根,搜捕趙氏孤兒。孤兒被草澤醫士程嬰救出城外。為救孤兒和全國嬰兒,程嬰和正直老臣公孫杵臼定計救孤,他以己代孤兒而死; 公孫藏孤,撞階而亡。程嬰將孤兒養育成人,二十年后,終報仇雪恨。
(屠岸賈領卒子上,云) 兀的不走了趙氏孤兒也! 某已曾張掛榜文,限三日之內,不將孤兒出首,即將普國內小兒但是半歲以下,一月以上,都拘刷到我帥府中,盡行誅戮。令人,門首覷者,若有首告之人,報復某家知道。(程嬰上,云) 自家程嬰是也,昨日將我的孩兒送與公孫杵臼去了; 我今日到屠岸賈跟前首告去來。令人,報復去,道有了趙氏孤兒也。(卒子云) 你則在這里,等我報復去。(報科,云) 報的元帥得知,有人來報趙氏孤兒有了也。(屠岸賈云) 在哪里? (卒子云) 現在門首哩。(屠岸賈云) 著他過來。(卒子云) 著過來。(做見科,屠岸賈云)兀那廝,你是何人? (程嬰云) 小人是個草澤醫士程嬰。(屠岸賈云) 趙氏孤兒今在何處? (程嬰云) 在呂呂太平莊上,公孫杵臼家藏著哩。(屠岸賈云) 你怎生知道來? (程嬰云) 小人與公孫杵臼曾有一面之交,我去探望他,誰想臥房中錦繃繡褥上躺著一個小孩兒。 我想公孫杵臼年紀七十, 從來沒兒沒女, 這個是哪里來的? 我說道: 這小的莫非是趙氏孤兒么? 只見他登時變色,不能答應。以此知孤兒在公孫杵臼家里。(屠岸賈云) 咄! 你這匹夫,你怎瞞得過我。你和公孫杵臼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因何告他藏著趙氏孤兒? 你敢是知情么! 說的是,萬事全休; 說的不是,令人,磨的劍快,先殺了這個匹夫者。(程嬰云) 告元帥暫息雷霆之怒,略罷虎狼之威,聽小人訴說一遍咱。我小人與公孫杵臼原無仇隙,只因元帥傳下榜文,要將普國內小兒拘刷到帥府,盡行殺壞。我一來為救普國內小兒之命; 二來小人四旬有五,近生一子,尚末滿月。元帥軍令,不敢不獻出來,可不小人也絕后了? 我想有了趙氏孤兒,便不損壞一國生靈,連小人的孩兒也得無事。所以出首。(詩云) 告大人暫停嗔怒,這便是首告緣故; 雖然救普國生靈,其實怕程家絕戶。(屠岸賈笑科,云)哦! 是了 。公孫杵臼原與趙盾一殿之臣,可知有這事來。令人,則今日點就本部人馬,同程嬰到太平莊上,拿公孫杵臼走一遭去。(同下) (正末公孫杵臼上,云) 老夫公孫杵臼是也。想昨日與程嬰商議救趙氏孤兒一事,今日他到屠岸賈府中首告去了。這早晚屠岸賈這廝必然來也呵! (唱)
【雙調新水令】 我則見蕩征塵飛過小溪橋,多管是損忠良賊徒來到。齊臻臻擺著士卒,明晃晃列著槍刀。眼見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屠岸賈同程嬰領卒子上,云) 來到這呂呂太平莊上也。令人,與我圍了太平莊者。程嬰,那里是公孫杵臼宅院? (程嬰云) 則這個便是。(屠岸賈云) 拿過那老匹夫來。公孫杵臼你知罪么?(正末云) 我不知罪。(屠岸賈云) 我知你個老匹夫和趙盾是一殿之臣。你怎敢掩藏著趙氏孤兒! (正末云) 老元帥,我有熊心豹膽? 怎敢掩藏著趙氏孤兒! (屠岸賈云) 不打不招。令人,與我揀大棒子著實打者。(卒子做打科) (正末唱)
【駐馬聽】 想著我罷職辭朝,曾與趙盾名為刎頸交。(云) 這事是誰見來? (屠岸賈云) 現有程嬰首告著你哩。(正末唱) 是那個埋情出告,原來這程嬰舌是斬身刀。(云) 你殺了趙家滿門良賤三百余口,則剩下這孩兒,你又要傷他性命。(唱) 你正是狂風偏縱撲天雕,嚴霜故打枯根草。不爭把孤兒又殺壞了。可著他三百口冤仇甚人來報。
(屠岸賈云) 老匹夫,你把孤兒藏在哪里? 快招出來,免受刑法。(正末云) 我有甚么孤兒藏在哪里? 誰見來? (屠岸賈云)你不招? 令人,與我采下去,著實打者。(做打科) (屠岸賈云) 這老匹夫賴肉頑皮不肯招承,可惱,可惱。程嬰,這原是你出首的,就著你替我行杖者。(程嬰云) 元帥,小人是個草澤醫士,撮藥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 (屠岸賈云) 程嬰,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么? (程嬰云) 元帥,小人行杖便了。(做拿杖子科) (屠岸賈云) 程嬰,我見你把棍子揀了又揀,只揀著那細棍子,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來,(程嬰云) 我就拿大棒子上打者。(屠岸賈云) 住者。你頭里只揀著那細棍子打,如今你卻拿起大棍子來,三兩下打死的呵,你就做的個死無招對。(程嬰云) 著我拿細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著我兩下做人難也。(屠岸賈云) 程嬰,你只拿著那中等棍子打。公孫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嬰么? (程嬰行杖科,云) 快招了者! (三科了) (正末云) 哎喲! 打了這一日,不似這幾棍子打的我疼,是誰打我來? (屠岸賈云) 是程嬰打你來。(正末云) 程嬰,你刬的打我那? (程嬰云) 元帥,打的這老頭兒兀的不胡說哩。(正末唱)
【雁兒落】是那一個實丕丕將著粗棍敲,打的來痛殺殺精皮掉。我和你狠程嬰有甚的仇? 卻教我老公孫受這般虐。
(程嬰云) 快招了者。(正末云) 我招,我招。(唱)
【得勝令】 打的我無縫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兒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程嬰做慌科) (正末唱) 我委實的難熬,尚兀自強著牙根兒鬧; 暗地里偷瞧, 只見他早諕的腿脡兒搖。
(程嬰云) 你快招吧,省的打殺你。(正末云) 有,有,有。(唱)
【水仙子】 俺二人商議要救這小兒曹。(屠岸賈云) 可知道指攀下來也。你說二人,一個是你了,那一個是誰? 你實說將出來,我饒你的性命。(正末云) 你要我說那一個,我說,我說。(唱) 哎! 一句話來到我舌尖上卻咽了。(屠岸賈云) 程嬰,這樁事敢有你么? (程嬰云) 兀那老頭兒,你休妄指平人。(正末云) 程嬰,你慌怎么?(唱) 我怎生把你程嬰道,似這般有上梢無下梢。(屠岸賈云) 你頭里說兩個,你怎生這一會兒可說無了? (正末唱)只被你打的來不知一個顛倒。(屠岸賈云) 你還不說,我就打死你個老匹夫。(正末唱) 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綻,肉盡銷,休想我有半個字兒攀著。
(卒子抱俠兒科,云) 元帥爺賀喜,土洞中搜出個趙氏孤兒來了也。(屠岸賈笑科,云) 將那小的拿近前來,我親自下手,剁做三段。兀那老匹夫,你道無有趙氏孤兒,這個是誰? (正末唱)
【川撥棹】 你當日演神獒,把忠臣來撲咬。逼的他走死荒郊,刎死鋼刀,縊死裙腰,將三百口全家老小盡行誅剿。并沒那半個兒剩落,還不厭你心苗。
(屠岸賈云) 我見了這孤兒,就不由我不惱也。(正末唱)
【七弟兄】我只見他左瞧、右瞧、怒咆哮,火不騰改變了猙獰貌,按獅蠻拽札起錦征袍,把龍泉扯離出沙魚鞘。
(屠岸賈怒云) 我拔出這劍來。一劍,兩劍,三劍。(程嬰做驚疼科,屠岸賈云) 把這一個小業種剁了三劍,兀的不稱了我平生所愿也。(正末唱)
【梅花酒】呀! 見孩兒臥血泊,那一個哭哭號號,這一個怨怨焦焦,連我也戰戰搖搖。直恁般歹做作,只除是沒天道。呀! 想孩兒離褥草,到今日恰十朝,刀下處怎耽饒,空生長枉劬勞,還說甚賈防老。【收江南】呀! 兀的不是家富小兒驕。(程嬰掩淚科) (正末唱) 見程嬰心似熱油澆,淚珠兒不敢對人拋,背地里揾了。沒來由割舍的親生骨肉吃三刀。
(云) 屠岸賈那賊,你試覷者。上有天哩,怎肯饒過的你,我死打甚么不緊! (唱)
【鴛鴦煞】我七旬死后偏何老,這孩兒一歲死后偏何小。俺兩個一處身亡,落的個萬代名標。我囑咐你個后死的程嬰,休別了橫亡的趙朔。暢道是光陰過去的疾,冤仇報復的早。將那廝萬剮千刀,切莫要輕輕的素放了。
(正末撞科,云) 我撞階基,覓個死處。(下) (卒子報科,云)公孫杵臼撞階基身死了也。(屠岸賈笑科,云) 那老匹夫既然撞死,可也罷了。(做笑科,云) 程嬰,這一樁里多虧了你; 若不是你呵,如何殺的趙氏孤兒? (程嬰云) 元帥,小人原與趙氏無仇,一來救普國內眾生; 二來小人跟前也有個孩兒,未曾滿月。若不搜的那趙氏孤兒出來,我這孩兒也無活的人也。(屠岸賈云) 程嬰,你是我心腹的人,不如只在我家中做個門客,抬舉你那孩兒成人長大。在你跟前習文,送在我跟前演武。我也年近五旬,尚無子嗣,就將你的孩兒與我做個義兒。我若大年紀了,后來我的官位,也等你的孩兒討個應襲,你意下如何? (程嬰云)多謝元帥抬舉。(屠岸賈詩云) 則為朝綱中獨顯趙盾,不由我心中生忿; 如今削除了這點萌芽,方才是永無后釁。(同下)
拘刷: 拘查,拘禁。刎 (wen穩) 頸交: 舊稱同生死,共患難,以性命相許的朋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埋情: 猶言昧心 采下去: 抓下去的意思。劃(chan產) 的: 又作“劃地”,猶怎的,怎地。腿脡 (ting挺) 兒: 指小腿肚子。有上梢無下梢: 指有頭無尾。在此是公孫杵臼對自己失口的機警遮掩。同時暗含著他對程嬰驚惶失措的責備。演神獒 (ao熬): 指屠岸賈陷害趙盾的事。獒; 一種兇猛善斗的狗。
刎死鋼刀: 指屠岸賈陷害趙盾之子趙朔的事。縊死裙腰: 指趙朔之妻晉國公主被迫縊死之事。火不騰: 也做火不鄧。形容忿懣之時怒火上騰,突然面紅耳赤。獅蠻: 為“獅蠻帶”的簡稱。因為帶鉤上裝飾有獅子蠻王的形象,故云。宋代高級武官用此,元明因之,后來一般用作武裝帶子的代詞。龍泉:寶劍名; 這里泛指劍。褥草: 產婦分娩時所墊的褥席。劬 (qu渠): 勞累。揾(wen汶): 揩拭。我七旬死后偏何老: 此句與下句中的“何”在本文中皆是語氣詞,與“呵”相似。休別了: 意為休撇了。此處是公孫杵臼叮囑程嬰為趙家雪仇之事要銘記在心,不能拋扔忘記。
《趙氏孤兒》屠岸賈陷害趙盾全家的本事,見 《左傳》、《史記·趙世家》。作者不受歷史真實的拘囿,致力于藝術真實的創造,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它不僅在中國影響深遠,至今活躍于舞臺上; 而且早在十八世紀就風行盛傳于歐洲,先后有法、英、俄、德等譯本,并被搬上歐洲舞臺,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顆璀燦的明珠。此劇寫的悲壯昂揚,格調高亢。程嬰舍子換孤,公孫捐軀保孤一折尤為出色。
這一折,是全劇的高潮。要將趙氏一門斬盡殺絕的屠岸賈,與要拼一死保護趙氏遺孤的程嬰、公孫杵臼,正面引起一場尖銳激烈的沖突,波瀾跌宕,合情合理,頗見出作者制造戲劇沖突、刻畫人物性格的深厚藝術功力。這一折戲,可以分成三個層次來看。戲一開始屠岸賈便宣稱,三日之內如果搜不出孤兒,他便要把全國半歲以下一月以上的嬰兒盡行誅戮,這種斬盡殺絕的做法,更進一步揭示出屠岸賈的殘忍和狠毒。同時,情勢之緊迫也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舞臺氣氛剎時緊張起來。程嬰和公孫杵臼救孤的意義更帶上拯救普天下嬰兒的正義性質。緊接著是程嬰向屠岸賈告發公孫杵臼藏匿趙氏孤兒。這是觀眾早已知道的“救孤”辦法,但是這一招能否騙得過屠岸賈呢?孤兒能否真正得救呢? 觀眾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造成十分強烈的懸念。而告密并不一告就準,屠岸賈老奸巨猾并不輕信一面之詞。而是反問程嬰與公孫杵臼并無冤仇何以告發? 大有識破“救孤”計謀之險。不料程嬰鎮定機智,道出“雖然救晉國生靈,其實怕程家絕后”入情入理的緣由,竟又化險為夷。屠岸賈一笑,決定發兵太平莊,使氣氛稍有緩和,為進入高潮稍作墊鋪,筆鋒輕輕一轉,又把舞臺的注意重心,引到公孫杵臼身上。
于是在太平莊上,一波三折地演出的拷問一場戲。這里起碼有三個跌宕。一是屠岸賈氣勢洶洶而來,對公孫杵臼嚴刑拷問,公孫杵臼隱忍不屈、拒不招認; 二是屠岸賈一計不成又生出一箭雙雕的毒招,讓程嬰向公孫杵臼行刑; 三是公孫杵臼在嚴刑拷打之下,皮肉痛苦,心理動搖,欲招未招。這三個跌宕把人物之間的復雜糾葛,以及人物高度緊張的心理狀態,各自的人格個性都刻畫得十分鮮明,而且使舞臺的氣氛白熱化。屠岸賈的狡猾陰險,也并不低能; 程嬰內心痛苦矛盾緊張,不想打又不得不打,而且還得狠狠地打,要以幫兇的表演來保護真情的滴水不漏,但又不怕泄露,將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揭露得淋漓盡致; 公孫杵臼雖受嚴刑,但終未招供,這里既有動搖時的心理迷亂,肉體痛苦一面,又有以理性戰勝動搖的結局,入情入理,合乎邏輯,更表現出公孫杵臼服從理性的人格力量。這一場沖突激烈,人物的關系微妙,內心世界揭示充分,氣氛緊張熱烈,元代以后的歷代各個劇種改編 《趙氏孤兒》時,總保留著紀君祥這精采的一筆。
拷打未有結果,雙方僵持不下,忽報“土洞中搜出個趙氏孤兒”,峰回路轉,又生一波。戲劇沖突的焦點轉到三個人對搜出孤兒的反應上。屠岸賈以戰勝者的姿態,急于斬草除根,惱怒公孫杵臼又寄恨趙氏孤兒,“親自下手”,將孤兒“剁做三段”,事實上是兇殘者落入正義之士的圈套之中,更顯其兇殘而愚蠢; 公孫杵臼實現了救孤的大義凜然之舉,但情感上對嬰兒無辜的哀憐,對程嬰失子的同情,對后事仇冤必報的預料,以及最后撞階而死,都表現他仁人志士的肝膽柔腸;程嬰有失子之痛、有告慰的釋然,想來亦有心頭更深一層的對屠岸賈之恨,但他不能表露,還得冷靜地與屠岸賈周旋,在看似柔弱之中蘊含大義大智大勇。公孫杵臼一死,程嬰受到抬舉,真正的趙氏孤兒得以更安全的保存,并為日后復仇埋下伏筆。這最后一節,人物的動作性十分強烈,“搜孤”和“救孤”的沖突宣告結束,觀眾的心潮也暫時平息。
這一折戲,給我們處理戲劇沖突以啟示。戲劇沖突固然要緊張曲折,但也得使這種沖突波瀾跌宕地展開,并且入情入理,符合客觀情勢,也符合人物性格。所謂戲劇沖突,也可以理解為人物性格的沖突,這種沖突應該更充分更深刻地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人物性格。當然,全本的 《趙氏孤兒》戲劇沖突處理得張弛有致,情理相宜,情節緊湊細密,很值得我們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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