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蔣士銓·四弦秋(第四出送客)

長安名妓花退紅色衰之后嫁給一茶商，茶商重利，只顧販賣四方，而把花撇在潯陽江頭?；ㄔ诠陋毤拍畷r，夢憶起往日五陵年少爭送纏頭的熱鬧景象。然夢醒之后，依然是蘆荻瀟瀟，江水蕩蕩。于是，便彈起琵琶以解悶懷。恰在此時，貶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送客江干，聽到琵琶聲，便請花來演奏?；ㄒ贿厪椬嘀贿呍V說起自己悲慘的身世，至美至妙的音樂也傳導出了她凄苦的心境。白居易聽了她的訴說，更為幽怨動人的音樂所感染，生發(fā)出對花的無限同情，同時聯(lián)想起自己過去在京城中過著榮華生活，如今受權貴打擊，被驅逐出京，境況和這個可憐的婦人多么相似。于是，潸然淚下，濕了青衫。



(生冠帶引儀從上)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苦竹黃蘆繞宅生，住近湓江地低濕。下官白居易，去歲改任江州，不覺一載，公余退食，與夫人楊氏賦詩飲酒，令樊素、小蠻兩婢，清歌遣日。而且黃花滿徑，不須陶令折腰; 翠黛撲人，常與匡君攜手。甚覺地絕煩囂，心生歡喜。今有好友二人北上，適才散席歸船。左右?guī)яR，隨我往江口送行去。(上馬行介)

【南呂過曲香柳娘】 趁疏林暮景，趁疏林暮景，江空如鏡，仗顛風暫且留帆影。(雜) 到了。(生下馬，小生、丑紗帽便服同上迎介) 樂天兄，適已拜辭，又何勞遠步。(生) 兩兄呀，我與你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小生、丑)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謝離筵特盛，謝離筵特盛，殘柳不勝情，還勞使君贈。(生) 問今霄酒醒，問今宵酒醒，但愿千里潮平，一帆風正。

(小生，丑) 樂天兄請坐，弟輩此去，臨別贈言，尚祈指教。(生) 今年春夏間，王承宗兩被盧龍節(jié)度使殺敗，吳元濟又轉戰(zhàn)不已，五月宥州大亂，幸得田縉剿滅，因而蠲免各路鄰賊州郡租稅，廟堂之上，已覺擾擾不寧，昨聞李逢吉拜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不勝扼腕，此人生性嫉妬，奸險多端，向來陰結八關十六子，傾害朝士，阻抑正人。裴晉公且受彼排擠，其它可知矣。二兄此去呵

【前腔】 到名場自省，到名場自省，可能安命怕趨炎，不辨冰山冷。(丑、小生) 王叔文黨禍方了，李逢吉何以尚敢如此，嘆人心死盡，嘆人心死盡，爵祿負朝廷，衣冠雜邪正。(內(nèi)小旦彈琵琶聲唱)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官嘗，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生) 呀，這琵琶音調(diào)，錚錚然有京都之聲，左右可去小船中，問是何人彈唱。(雜應下) (生) 似梨園部領，似梨園部領，如何此聲江湖重聽?

(雜上) 稟爺。小船上彈琵琶的一個婦人，說是茶客妻小，原是本京女子。(生) 叫他泊近大船，將琵琶帶過船來，我要問他說話。(雜) 呃，那小船上的家長婆，把船移近大船。俺爺要與那彈琵琶的問話哩。(副凈艄婆應介) 曉得了。(搖船小旦淡妝抱琵琶行上) (小旦)

【仙呂入雙調(diào)北新水令】 弄冰弦遣悶，撥金釵，夜深沉，驚動了官船主客。(雜) 請娘子過船來，是本府白爺在此。(小旦) 他那里招邀偏急促，俺這里梳裹欠安排。(雜)娘子，快過船罷。(小旦)掠 提鞋，則一面舊琵琶，遮不住俺洗退的桃花色。(生、小生合)

【南步步嬌】 萬呼千喚教人待，瑟縮含羞態(tài)。(小旦過船，副凈暗下) (生) 移時始過來。(小旦) 老爺在上，賤妾拜見。(生) 不勞了。(小旦福介) (生) 看他似斜抱云和向宮簾偷拜。今夕人月雙清，當與兩兄弟洗盞更酌，左右擺上酒來，那邊放一張椅兒，請這位娘子坐下。(小旦) 賤妾理應侍立。(生) 不必推辭，坐下罷。(小旦福介) 告坐了。(生，小生、丑酌酒。生) 你把姓氏里居及一向蹤跡可彈著琵琶訴與我聽。燈剪宴重開，訴衰情不用閑遮蓋。(小旦) 老爺聽啟。(彈介)

【北折桂令】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馬陵邊貼翠門開。十三齡五色衣裁， 試舞宜春， 掌上飛來， 第一所煙花錦寨， 第一面風月牙牌。 颭鴉鬟紫燕橫釵，蹴羅裙金縷兜鞋，這朵云不借風行，這枝花不倩人栽。(生) 好手法也。

【南江兒水】玉筍斜飛處，珠盤亂落來。似雨聲點滴泉聲帶，似人語凄涼鶯聲賽，似軍聲雜遝刀聲快?？葱攀值兔记閼B(tài)，這切切嘈嘈，說不盡心中無奈。你這琵琶是誰傳授的? (小旦彈介)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老伶工，梨園兩善才，小忽雷，樂府雙渠帥。五陵兒，同催百寶妝，錦纏頭，一笑千金買。呀，但歌成擊節(jié)碎金釵，但妝成借手添螺黛，甚冬郎媚得眼兒乖，甚秋娘妬的心兒壞，筵開酒污了芙蓉色，花開香迷了荳蔻胎。(小生、丑) 彈得一發(fā)神了?！灸蟽e僥令】 弦弦聲掩抑，字字韻和諧。慢拈輕挑無防礙，何必聽湘靈鼓瑟來。(生) 你如何得到此地? (小旦彈介)

【北收江南】 呀，算一年間歡笑一年來，把春花秋月漸丟開，可憐人福過定生災。(悲涕介) 嘆從軍弟幼姨衰邁，赴黃泉死埋，葬沙場活該，只留下江湖憔悴一裙釵。(哭介) (眾掩泣介) (生) 盛衰之感煞是傷心也。

【南園林好】瘦嬋娟啼痕暗揩，鈍男兒淚珠似篩，同一樣天涯愁憊。(灑淚介) (小生、丑) 樂天何以大慟起來? (生) 我出官兩載，恬然自安，忽聽此婦之言，令我無端感觸，人生榮悴，大都如是耳。流落恨，怎丟開，遷謫恨上心來。你索性說完了罷。(小旦)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 冶游稀，閉綠苔。冶游稀，閉綠苔。洗紅妝，嫁茶客，他一去浮梁不見來。守空船，難耐。歡娛夢，好傷懷。(完介) 把四弦收，一聲裂帛，曲終時，低鬟重拜，料西舫東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賤妾告退。(過船介) 恁呵，做官人茶哉美戰(zhàn)，為甚的青衫淚灑。(生放聲大哭介) (小旦) 哎呀，把一個白江州無端哭壞。(下)

(小生丑) 夜已將半，樂天兄請回府，弟輩就此解纜矣 (生作別上馬) (內(nèi)鳴金放船，小生、丑下) (生) 咳，這琵琶婦害煞下官也。

【尾聲】 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嘆兒女收場一樣哀。明日下官將此事譜作 《琵琶行》一首，使他日播于樂府，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兒淚同灑。(下)



此劇在情節(jié)上完全是敷衍白居易的 《琵琶行》，主題也是一本原著，而不作什么變化。千百年以來，想做官的讀書人與已經(jīng)入仕的人都非常喜歡 《琵琶行》，其原因倒不盡是它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一位長安故娼的凄涼身世與逼真地描寫了她嫻熟的琵琶演奏。白居易聽商人婦彈奏琵琶事，宋人洪邁曾疑是詩人的虛構，他在 《容齋隨筆·五筆》七卷中說：“唐世法網(wǎng)雖于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后乎?”清趙翼亦不信有此事，他在 《甌北詩話》中說：“《琵琶行》亦是絕作，然身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聞鄰船有琵琶女，不問良賤，即呼使奏技，此豈居官者所為，豈唐時法令疏闊若此耶?蓋特香山借以為題，發(fā)抒其才思耳?！弊蕴埔越?，持此懷疑的當不止洪邁、趙翼二人，即使原未懷疑的，讀了洪趙的論述，亦會生疑。然而，大家明知所寫的極可能是虛構之事，何以還這樣迷醉呢?其根本原因就是此詩“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耳”，這一主題能觸發(fā)歷代士子文人的共鳴。在封建社會，許多讀書人雪案螢窗，十年苦讀，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更有出身下層的書生，為衣食計，仍退回到父輩的樵農(nóng)漁販之列。讀此詩，豈不生起淪落之感嘆。許多做官的人，尤其是正直賢良之輩，在黑暗的官場中，往往被貶被謫，有的則被充軍到邊外去虛度光陰。這些人讀此詩，從商人婦與白居易的身世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豈不悲傷哀嘆? 這些在封建社會中有相當大數(shù)量的書生與士人吟讀它，能渲泄胸中的蒼涼痛苦與牢騷憤慨之情，讀后能獲得心理上的一度平衡。

蔣士銓大概就是出于此種心態(tài)，把此詩改編成雜劇的。士銓常以古代英雄自勉，不愿以“文人”、“經(jīng)生”自見，然因其胸襟磊落，富有正義感，不會鉆營拍馬，所以，入仕以后，朝廷并未委以重任，僅以才子視之，授以閑職。他雖然沒有商人婦從京華的春風得意到潯陽江頭的孤寂落寞的生活，也沒有白居易被遷謫的經(jīng)歷，但他的不為朝廷重視、空負經(jīng)國濟世才能的苦澀心境與 《琵琶行》所表現(xiàn)的失意情緒是相通的。所以說，士銓改編 《琵琶行》，不盡是對此詩藝術的欣賞，更多的是想借助把此詩改編為舞臺劇，來澆自己胸中的塊壘。

改編 《琵琶行》為舞臺劇，不自士銓始。元馬致遠首先改編為雜劇，名為《江州司馬青衫淚》，明顧大典參考馬劇又作了改編為傳奇，名《青衫記》。但它們都未忠于原作?！肚嗌罍I》寫妓女裴興奴與白本有婚約，后被茶商劉一郎騙娶到江西，最后以裴白奉旨成婚結束?！肚嗌烙洝烦藢Σ枭虅⒁焕傻呐杏兴髀渑c增添了白妾樊素、小蠻等人物外，基本上同于馬作。這樣的改編，不惟在情節(jié)上遠離了原作，在主題上，與原作也無相通之外。它僅不過是描寫了一個戲曲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愛情受到波折的故事而已。相比之下，士銓的 《四弦秋》，則忠實于原作，再現(xiàn)了原作的思想內(nèi)容，哪怕在細微末節(jié)上，亦緊扣原作。如在第一出《茶別》中，為表現(xiàn)“弟走從軍阿姨死”的詩句，特添一人物叫烏子虛的，從長安來約花退紅的丈夫去做生意，花退紅便問起他姨娘與弟弟的狀況。烏子虛便告知她，因藩鎮(zhèn)用兵，弟弟已應征入伍了。而姨娘因飯食不周，早已亡故。又如為反映詩中“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鈿頭云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內(nèi)容，特在第三出 《秋夢》中，讓花退紅夢見這一段的京華生活。當然，《四弦秋》也不是泥執(zhí)于原詩，它也增添了許多詩中沒有的情節(jié)，如第二出 《改官》，借一老院子之口，介紹了白居易被貶到江州的起因，說宰相武元衡被刺，然別有用心的權貴卻悄然無聲。在此情況下，白居易上書請捕殺刺客，以肅法紀，這下子觸怒了權貴，以白悖于孝道的不實之詞參劾，貶白為江州司馬。這情節(jié)雖然在《琵琶行》中沒有表現(xiàn)，但客觀上是確實存在過的。而且和潯陽江頭的事又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因而，添置這樣的情節(jié)，并不傷害原作的思想與內(nèi)容，相反，它能幫助觀眾對白聽了商人婦的敘述后淚濕青衫行為的理解，起到深化原作主題的作用。

《四弦秋》在運用舞臺手段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上也做得比較好。戲劇不同于詩歌，更不同于小說，詩歌與小說能由作者介紹人物的心理狀況，而戲劇不行，舞臺上沒有作者立足的位置。戲劇向觀眾介紹劇中人物的心理有兩種方法，一是由人物自己介紹，但這會顯得死板呆滯。另一是調(diào)動舞臺手段，讓人物以自己的行動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狀況，這一種辦法是最好了，而 《四弦秋》正是這樣做的。為展示花退紅凄涼落魄的心境與被人拋撇的痛苦，蔣士銓不是象詩那樣，僅是說她懷有幽愁暗恨，整日夢啼妝淚，而是特作一出 《秋夢》，以幾個夢境來表現(xiàn)她的心理，首先讓她夢回到往日的燈紅酒綠、旖旎風流的京華生活中去。在夢中，五陵年少們手捧金帛，又翩翩地來了。她是半肩舞袖，一串歌喉，“擎玉盞，勸君款留”。男女調(diào)笑戲謔之時，“血色羅裙翻酒污”。五陵年少在夢中退去了，自已的弟弟與兩個師父又相繼進入夢中。此時她已不在京華了，時間與地點都已移到了成為商人婦之后。她的兩個師父關切地問她現(xiàn)在的狀況怎樣，她長嘆一聲：“渾不是花柔柳柔，結果在漁舟釣舟，剩當時一面琵琶，斷送了紅妝白頭?！庇纱丝梢姡肚飰簟?一出所表現(xiàn)的幾個夢境，形成了往昔與今日的鮮明對比，表現(xiàn)了主人公生活境遇的巨大落差。觀眾從這些舞臺場景中，可以毫不費力地直觀地感受到她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況，看到她那一顆被生活揉碎了的心。從而深深地同情她。

就所錄的第四出 《送客》來說，它是全劇的高潮。此出把前面三出分述的花白兩條線紐結了起來，讓戲劇中男女兩位主人公相遇一處。因前面三出作了大量的鋪陳，所以到這一出，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情感，它們的發(fā)展都顯得自然而然?？梢哉f，前面三出，僅起推波助瀾的作用，第四出才是高潮。這單從劇本上還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的原因主要是該戲不重情節(jié)，沒有多少緊張的戲劇沖突。它屬于抒情劇，緩緩的抒發(fā)一種醇厚的感情。但若把它搬演到舞臺上，變成一臺立體的戲，觀眾就會很容易地感受到 《送客》是全劇的高潮所在了?？梢韵胍姡莼ㄍ思t的演員定是一琵琶演奏高手，應此出情節(jié)的需要，她要彈奏一首琵琶曲，再現(xiàn)當年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水平。從輕攏慢拈的動作中流淌出如泣如訴的美妙音樂，全場觀眾必然會被深深地吸引住，甚至可能出現(xiàn)滿座皆泣的場面。更能夠感人的是，演花退紅的演員用悲愴的 【北折桂令】 等四支曲調(diào)唱述自己的悲慘身世，而演白居易的演員則用悲中帶怨的 【南江兒水】等曲調(diào)來評述花的演奏與訴說自己的人生感觸，一述一評，一唱一和，若兩個演員的素質較好，定當聲淚俱下。這樣的演唱，豈能不感染觀眾? 豈能不把該劇的氣氛推向高潮。

該劇也有一些缺陷。如用小旦扮演花退紅，正旦由白居易的夫人扮演。這反映了作者的封建思想，大概在作者認為，花退紅是一故娼，后來從良，也不過是一商人婦，怎能與正旦地位相匹，只能用小旦一角扮演。那么，缺一正旦怎么辦? 便平空添一白夫人，用正旦扮之，這樣，湊成生旦俱全的角色配置。然而，白夫人實在安不進情節(jié)，只好在第二出白居易謫遷時，讓她隨行，在舞臺上閃了一下。與生的表演相頡頏的仍是小旦。結果，就顯得該劇在角色配置上的失當了。再是在把詩句改編為曲詞上，亦是不太成功的。原作中的許多詩句表現(xiàn)了意旨幽遠的境界，如“東舟西舫俏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作者改為劇中曲詞后，卻為：“料西舫東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笔チ嗽涞囊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