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青霞先生文集序
茅坤
青霞沈君(1),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2)。宰執深疾之(3) 。方力構其罪(4),賴天子仁圣(5),特薄其譴(6),徙之塞上(7)。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8),出家塞上(9)。會北敵數內犯(10),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11),以恣敵之出沒(12),不及飛一鏃以相抗(13)。甚且及敵之退(14),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15)。而父之哭其子,妻子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16),無所控吁(17)。君既上憤疆場之日弛(18),而又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19)。數嗚咽欷歔(20),而以其所憂郁發之于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21)。
君故以直諫為重于時(22),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23),而君之禍作矣(24)。君既沒,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25),尋且坐罪罷去(26)。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27)。而君之門人給諫俞君(28),于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29),刻而傳之。而其子以敬(30),來請予序之首簡(31)。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32): 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33) ? 孔子刪《詩》(34) ,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讒以下(35),其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36),并列之為“風”、疏之為“雅”(37),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38)?然孔子不遽遺之者(39),特憫其人(40),矜其志(41),猶曰: “發乎情,止乎禮義” (42),“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焉耳(43)。予嘗按次春秋以來(44),屈原之《騷》疑于怨(45),伍胥之諫疑于脅(46),賈誼之疏疑于激(47),叔夜之詩疑于憤(48),劉蕡之對疑于亢(49)。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50),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51),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 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后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52),而作之愾也(53),固矣(54)。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55),其能遺之也乎(56)? 予謹識之(57) 。
至于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58)。
〔注釋〕(1)青霞沈君: 沈煉(?—1560),字純甫,別號青霞山人,會稽(今浙江紹興市)人。明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官錦衣衛經歷。為人剛直,曾上疏劾嚴嵩父子,直陳其十大罪狀。為此被謫戍保安衛(今河北懷來縣一帶),當地人傾慕他的忠義,多遣子弟從學,煉對嚴嵩父子深惡痛絕,縛草人像李林甫、秦檜和嚴嵩,命弟子攢射,后終被嚴嵩構陷遭害。(2)錦衣經歷: 明代置錦衣衛,主管侍衛皇帝和刑獄、巡察和緝捕等職,明中葉以后,成為宦官控制的特務組織。經歷是掌出納文牘的官員。詆(di): 指責。宰執: 指宰相,此處即指嚴嵩。(3)疾:忌恨。(4)方: 正。構: 虛構,捏造。(5)賴: 依靠。(6)薄: 減輕。譴: 處分。(7)徙: 遷徙,流放。塞上: 邊塞之外。(8)已而:不久。累然: 郁郁不得志的樣子。(9)家: 安家。(10)北敵: 指元亡以后逃至塞北的蒙古諸部。數: 屢次。內犯: 侵犯內地。(11)束手閉壘:束手無策而緊閉城壘。(12)恣:任憑。(13)鏃(zu): 箭頭,此指箭。(14)甚且:甚至。(15)中土: 中原。沒: 死。馘(guo): 古代戰爭中割去敵人左耳以計功。這里指耳朵。(16)往住:處處。(17)無所控吁:沒處去控訴呼吁。(18)疆場: 此指邊疆的守備。弛: 松弛。(19)菅刈(jian yi):割草,形容殺人之輕率。蒙: 蒙蔽。(20)嗚咽:低聲悲泣。欷歔(xixu): 嘆息。(21)諸什: 諸篇。(22)為重于時:被當世所重。(23)出死力: 拚命。煽構: 羅織罪名以陷害。(24)作:興起。(25)閫(kun)寄:委任武將以軍權叫閫寄。閫本指外城之門,古代皇帝將閫外的軍務大事都委托統兵在外的將帥處理,故稱。此即指身居邊防要職的邊將。與:參與。讒:說壞話以陷害。(26)尋: 不久。坐: 因。(27)宰執之仇君者:仇視先生的宰相。報罷:宣布罷免。(28)給諫: 即給事中,官名。明代分吏、戶、禮、兵、刑、工六科,掌侍從規諫,稽察各部官員之失等職。(29)裒(pou)輯:搜集匯輯。(30)以敬: 沈煉之子名襄,字以敬。(31)首簡: 書籍的開頭。(32)茅子: 作者自稱。(33)遺: 繼承者。(34)《詩》: 指《詩經》,相傳孔子編輯、刪定《詩經》為三百零五篇。(35)《小弁》: 《詩經·小雅》中的一篇,相傳為周幽王的太子宜臼所作。幽王聽信寵妃褒姒讒言,廢黜申后,放逐宜臼,宜臼遂作此詩。怨親:指怨恨其父之信讒。《巷伯》: 《詩經·小雅》中的一篇,相傳巷伯因受讒而被處宮刑,憤而作此詩。(36)幽人: 隱士。懟(dui)士: 含怨恨的人。(37)“風” : 指《詩經》中的《國風》,共有一百六十篇。疏: 分列。“雅” : 指《詩經》中的《大雅》、《小雅》。(38)中聲: 中和之聲,指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的作品。(39)遽(ju): 匆忙,輕率。遺: 舍棄。(40)特: 只是。憫: 可憐。(41)矜(jin):同情。(42)這兩句話出自《毛詩序》。發: 發自。止: 終止。(43)這兩句也出自《毛詩序》。焉耳: 罷了。(44)按次: 依次考察。(45)屈原: 戰國時楚國人,輔佐楚懷王,后受讒流放,他是我國第一位偉大的詩人。《騷》:指屈原的代表作《離騷》,此為他放逐以后表示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和對貴族排斥賢能怨恨的作品。疑于: 似乎近于。(46)伍胥: 伍子胥,曾助吳王闔閭大敗楚軍,報了殺父之仇,后因勸諫吳王夫差拒絕越王勾踐求和、停止伐齊而被賜死。(47)賈誼: 西漢政論家、文學家。漢文帝時召為博士,不久遷為太中大夫,后謫為長沙王太傅、又為梁懷王太傅。他曾多次上疏評論時政,著名的有《陳政事疏》、《過秦論》等。(48)叔夜: 魏晉時的思想家、文學家嵇康字叔夜,官中散大夫,與阮籍齊名。因不滿司馬氏政權,為司馬昭所殺。他的詩長于四言,風格清峻,較有名的有《幽憤詩》。(49)劉蕡(fen): 字去華,唐文宗時應賢良對策,極言宦官禍國,因而被黜落。后授秘書郎,由于宦官誣陷,貶柳州司戶參軍。(50)推: 推究。(51)薦(jin)紳: 通“縉紳”,插笏于大帶,為官宦之代稱。縉: 插; 紳: 大帶。(52)塞垣(yuan): 邊塞之城墻,此指邊疆營壘。(53)作之愾(kai): 激發起義憤。(54)固: 必然。(55)采風: 采詩,古代統治者派人搜集民間詩歌以察風俗民情,稱謂“采風”。(56)其: 難道。(57)識(zhi): 記下,指記此序文。(58)著: 著錄,記載。
〔鑒賞〕茅坤與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等人被稱為明代的“唐宋派”古文家,他們的論文旨趣與文章風格都與盛行于當時的、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秦漢派”不同。茅坤本人就選過《唐宋八大家文鈔》,確立了“唐宋派”的師法對象,而他自己的創作也正是這種主張的體現。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 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摹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可見茅坤在當時的深刻影響。這篇《青霞先生文集序》即可視為他的代表作。通過對此文的剖析,即可概見“唐宋派”散文的特點。
“唐宋派”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強調文章和道的關系,如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序》就說: “文特以道相盛衰,時非所論也。”“孔子之所謂‘其旨遠’,即不詭于道也;‘其詞文’,即道之燦然。”要求文章“可以闡理道而裨世教” (唐順之語),因此他們注重文章的思想內容。此文中表彰沈煉的直言敢諫、嫉惡如仇和盛贊他詩文的氣骨,就體現了這種傾向。沈煉是明代中葉的節義之士,他的一生,始終與以嚴嵩為代表的權奸作了堅持不懈的斗爭。文章的前兩段即記載了他這方面的事跡:他在錦衣衛經歷任上上書指責嚴嵩父子,因而受到迫害,以至全家被迫徙居于塞外,但他并沒有在當權者的淫威下屈服。當他痛心地看到嚴嵩的黨徒楊順任邊帥時屢敗于蒙古韃靼部俺答汗,卻常常殺戮無辜的百姓以冒功求賞,于是再次上書譴責,措詞更加激切。然他終于無望于統治者的支持,于是以詩歌文章作為發泄胸中郁積和譏刺時政的工具,或只能聚集子弟,攢射模擬嚴嵩的草人來解心中之恨,以至終于激怒了嚴嵩父子,被構陷致死。作者對這樣一位有骨氣、有膽識的節義之士自然深懷敬意,對他剛直不阿的品格極為推重,文章中兩次提到他的直諫聲震朝野。所謂“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 ,“君故以直諫為重于時”,可見茅坤對他直言敢諫的傾慕。他對沈煉詩文的推重備至,歸根結蒂也還在于他對沈氏人格的推重,從本文的后兩段來看,茅坤衡文論詩的標準,并不在龂龂于字句的工巧和是否符合古代作家的旨趣,而在于其思想的價值。茅坤首先在理論上以為詩文不必都合乎所謂的“中聲”,可以有怨懟和譏刺。他不僅引征了孔子刪《詩》的例子,而且例舉了春秋以來屈原、伍子胥、賈誼、嵇康、劉蕡等人的文辭詩賦,認為它們雖然有怨憤和牢騷,卻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這種見解,可以說直接繼承了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和韓愈“不平則鳴”的主張。沈煉的詩文激昂慷慨,譏刺時政,正如《四庫提要》所說的: “其文章勁健有氣,詩亦郁勃磊落,肖其為人。”因而雖然它們未必合于中正和平的要求,卻能打動人心,茅坤以為“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給了它們以很高的評價,體現了茅坤首先注重詩文內容的傾向。
明代“唐宋派”散文家在清代的繼承者、桐城派古文的創始人方苞曾在他的《書〈漢書·霍光傳〉后》中說: “《春秋》之義,常事不書,而后之良史取法焉。古之良史,于千百事不書,而所書一二事,則必具其首尾,并所為旁見側出者而悉著之。故千百世后,其事之表里可按而如見其人。”意謂在寫人物時應注重材料的選擇,要擇取人物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事件,而不必羅列那些瑣細小事。此文寫青霞先生的生平事跡即是如此。作者用了極簡凈的筆墨,突出了沈煉不畏權貴、敢于直諫的品格。無論是“上書詆宰執”,還是“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或是“以其所憂郁發之于詩歌文章”,都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正直與無畏,體現了作者剪裁上的匠心。所以文章的筆墨不多,而人物的形象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特別是作者用了繁簡互用的手法,其中敘事雖以極精練的語言寫出,卻也不乏形象的描繪,如“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一句中“累然”二字就將沈煉悲憤悵恨的心情逗露出來。又如描寫邊將之庸懦: “束手閉壘,以恣敵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即把他們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形態揭露無余。再如“而父之哭其子,妻子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吁”諸句,作者重復地用了三個排比句,即意在強調百姓受害者之眾和怨恨之深,令文章更加富于感染力。
“唐宋派”的文章較重感情,因為他們不滿七子摹擬古人而喪失真情的文風,如歸有光的散文就往往以感情真摯取勝。茅坤的這篇文章筆墨之間也蘊有感慨,所以全文以夾敘夾議的手法寫出,讀來唱嘆有致,如以下一段:“嗚呼! 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后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其中用了感嘆句和反問句,加強了文章的感情色彩。這是“唐宋派”散文表達上的一個長處,他們的文中用了大量虛字,句法也錯落多變,往往構成委婉曲折的文勢,這就比氣勢雄健的秦漢文與句法拘謹的駢體文更宜表現深沉的感情。
“唐宋派”古文家很重視文章的間架結構。茅坤評點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就往往求諸所謂繩墨布置,如抑揚、開合、奇正、起伏照應等,因而他自己的作品也注重這些方面,于章法上甚下功夫,如此文的結構謀篇即條理井然。第一段敘述沈煉的生平事跡,結束處以“而以其所憂郁發之于詩歌文章”一句承上啟下,轉入詩文; 第二段由詩文而帶出他的被害。史載當時邊帥楊順向嚴嵩之子嚴世蕃誣告沈煉圖謀不軌,世蕃授意爪牙誣陷他參與白蓮教的謀反活動,因而被處死,然文中只以“而君之禍作矣”一句帶過,因為此處太多的敘述就會顯得游羈無歸,與序文集的主旨脫節,故旋即敘述他身后的事變和歸結到搜集生平所著; 于是第三段論沈煉詩文的價值,一氣相承; 最后一段交代自己的意圖,作為全篇余波。全文章法謹嚴,其中起承綰合的脈絡,細讀自可見其草蛇灰線。
“唐宋派”散文的另一個特點便是將文章寫得文從字順,暢達明白。唐順之論文就主張“本色”,在他給茅坤的信中以為“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這樣的文章便是“本色語”。我們讀茅坤此文,顯然可見其語言樸實,文理自然的特點,全文絕無佶屈聱牙之處,也不堆垛詞藻、鋪張文句,讀來朗朗上口,較易理解。
由此可見,茅坤這篇《青霞先生文集序》不僅是茅坤作品中思想性較強,藝術上較為成熟的作品,而且也體現了“唐宋派”散文的一般特點。諷誦此文,猶如嘗鼎一臠,可以略見“唐宋派”散文的風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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