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芙蓉女兒誄(寶玉)》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²⁾，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³⁾，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⁴⁾。其先之鄉(xiāng)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⁵⁾。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⁶⁾。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⁷⁾。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⁸⁾。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蒩⁽⁹⁾!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¹⁰⁾?偶逢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¹¹⁾。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¹²⁾。諑謠謑詬，出自屏幃⁽¹³⁾;荊棘蓬榛，蔓延戶牖⁽¹⁴⁾。既懷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¹⁵⁾。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于雁塞⁽¹⁶⁾。自蓄辛酸，誰憐天逝⁽¹⁷⁾!仙靈既散，芳趾難尋⁽¹⁸⁾。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¹⁹⁾。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²⁰⁾?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²¹⁾。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²²⁾。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²³⁾。樓空鳷鵲，枉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²⁴⁾?況乃金天屬節(jié)，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²⁵⁾。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²⁶⁾。連天衰草，豈獨蒹葭⁽²⁷⁾;匝地悲聲，無非蟋蟀⁽²⁸⁾。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²⁹⁾。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³⁰⁾。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芳枉待⁽³¹⁾。拋殘繡線，銀箋彩袖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³²⁾。

昨承嚴命，即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³³⁾。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³⁴⁾。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³⁵⁾，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³⁶⁾。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³⁷⁾。豈道紅綃帳里⁽³⁸⁾，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衷，訴憑冷月⁽³⁹⁾。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⁴⁰⁾。毀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⁴¹⁾!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⁴²⁾。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⁴³⁾。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治，生儕蘭蕙，死轄芙蓉⁽⁴⁴⁾。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⁴⁵⁾;據(jù)濁玉之思，深為有據(jù)。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⁴⁶⁾。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⁴⁷⁾?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xié)，庶不負其所秉賦也⁽⁴⁸⁾。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⁴⁹⁾。乃歌而招之曰⁽⁵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⁵¹⁾?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wèi)危虛于傍耶⁽⁵²⁾?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⁵³⁾?聽車軌而伊軌兮，御鸞鹥以征耶⁽⁵⁴⁾?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珰耶⁽⁵⁵⁾?藉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桂醑耶⁽⁵⁶⁾?瞻云氣而凝睇兮，仿佛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⁵⁷⁾?期汗漫而無際兮，捐棄予于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lián)轡而攜歸耶⁽⁵⁸⁾?余中心之為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⁵⁹⁾?既窀穸且安穩(wěn)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從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⁶⁰⁾?止兮，卿其來耶⁽⁶¹⁾!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⁶²⁾。搴煙蘿而為步幛，列蒼蒲而森行伍⁽⁶³⁾。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⁶⁴⁾。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⁶⁵⁾。弄玉吹笙，寒簧擊敔⁽⁶⁶⁾。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⁶⁷⁾。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⁶⁸⁾。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⁶⁹⁾。爰格爰誠，匪笤匪簠⁽⁷⁰⁾。發(fā)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⁷¹⁾。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⁷²⁾。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⁷³⁾。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⁷⁴⁾。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⁷⁵⁾。余乃欷歔悵怏，泣涕彷徨⁽⁷⁶⁾。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筜⁽⁷⁷⁾。鳥驚散而飛，魚唼喋⁽⁷⁸⁾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⁷⁹⁾。嗚呼哀哉!尚饗⁽⁸⁰⁾!

【注釋】

(1) 芙蓉女兒誄：寶玉哀悼晴雯的祭文。芙蓉，晴雯死后，有小丫鬟向寶玉胡謅，玉皇爺將晴雯召去當荷花女神，專管荷花。誄(lěi)，古時哀祭的文辭、祭文。《左傳·哀公十六年》：“孔丘卒，公誄之。”陸機《文賦》：“誄纏綿而凄愴。”

(2) “維太平”二句：維，語助，用于句首或句中。《史記·太史公自序》：“維昔黃帝，法天則地。”王勃《滕王閣序》：“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太平不易之元，太平年代。不易，不改變，太平不改變即長久太平。元，年代。蓉桂競芳，荷花與桂花爭艷斗香，代指農(nóng)歷八月。

(3) “怡紅院”五句：濁玉，寶玉自稱(他認為女人為水做，男人為泥做)。謹以，鄭重地用。群花之蕊，許多含苞待放的花朵。冰鮫之縠，冰樣潔白的絲綢。鮫，鮫綃，詳見第三十四回《題舊帕三首》注釋(3)。縠(hú)，絲織品。沁芳之泉，芳香沁人的泉水(大觀園有一處景點名沁芳泉)。沁(qìn)，液體、氣體滲出或透入。楓露之茗，楓露烹煮的香茶。

(4) “聊以”四句：聊以，姑且用來。達誠申信，表明誠信(“達”、“申”為互文)。乃致祭于白帝宮中，于是向著白帝宮中祭奠。乃，于是。致，到達。于，向。白帝，古代神話中的五天帝之一。《晉書·天文志上》：“西方白帝，白招矩之神也。”故又名西帝，系司秋之神。撫司，管理(撫，把持;司，主持)。秋艷，秋花。竊思，我想。竊，謙詞，指自己。凡十有六載，總共十六年。凡，總共。有，同“又”。

(5) “其先”二句：其先，她(晴雯)的先輩。鄉(xiāng)籍姓氏，家鄉(xiāng)籍貫姓名。湮淪，埋沒、沉沒(晴雯從小為孤兒，不知道父母先輩)。考，查考。

(6) “而玉”五句：而，作連詞(連接意思相承成分)。衾枕，被子與枕頭，意謂晴雯給寶玉鋪床疊被理枕席。櫛(zhì)沐，指晴雯服侍寶玉梳頭、洗理。之間，在這些過程中。棲息宴游，睡覺、休息、吃飯、游玩，意謂晴雯服侍、陪伴寶玉的日常生活。之夕，泛指在這些日子里。親昵，親熱。狎褻(xiá xiè)，男女間親近、親熱隨意無顧忌。有奇，有余。奇，奇零(零數(shù))。

(7) “憶女”五句：曩生之昔，即曩昔之生，從前在世的時候。曩(nǎng)、昔，從前。其為質，她有品質。為，有，表示存在。《孟子·滕文公上》：“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則，作連詞，表示對比(這里品質與金玉對比)。喻，比擬。其為體，她有體膚。其為神，她有精神韻致(氣質)。精，純真。其為貌，她有相貌。色，艷麗的意思。

(8) “姊妹”二句：姊妹，指和晴雯一起的丫鬟們。悉，都，全部。慕，傾慕，仰慕。媖嫻(yīng xián)，美麗、端雅。嫗媼(yù ǎo)，老婦人，指熟悉晴雯的上了年紀的賈府女傭人。咸，都。仰，欽佩。惠德，賢惠的德性。

(9) “孰料”四句：孰料，誰料到。鳩(jiū)，鳥名，即斑鳩，這種鳥很壞，成語“鳩占鵲巢”即言其壞。鴆(zhèn)，傳說中的一種毒鳥，羽毛浸酒稱“鴆酒”，可毒殺人。鳩鴆，喻指害死晴雯的罪惡之人。惡其高，嫌惡她(晴雯)的心志高尚。鷙(zhì)，鷹類鳥。鷹鷙，喻指晴雯(鷹鷙都是勇猛的大鳥，晴雯勇敢、倔強，不屈服淫威)。翻，通“反”。罦罬(fú zhuó)，兩種捕鳥的網(wǎng)，喻指羅網(wǎng)，意思是勇敢倔強的晴雯反遭羅網(wǎng)所害。薋(cí)，有刺植物蒺藜;葹(shī)，有毒植物蒼耳。薋葹，皆喻指嫌惡、迫害晴雯的罪惡之人。臭(xiù)，氣味，喻指晴雯的品性、為人風格。茝(zhǐ)蘭，兩種香草，即白芷與蘭花，喻指晴雯。芟(shān)，除草。《詩·周頌·載芟》：“載芟載柞。”毛傳：“除草曰芟，除木曰柞。”引申為除去。蒩(zū)，同“菹”，枯草，作動詞“除草”，亦即除去。

(10) “花原”四句：花、柳，喻指晴雯。花原自怯，晴雯原本體質虛弱。原，原本。自，原來的樣子。《漢書·李廣傳》：“會暮，吏士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顏師古注：“自如，猶云如舊。”怯，體質虛弱。《紅樓夢》第十六回：“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痊。”豈奈狂飆，怎么對付得了狂風。奈，對付。黃庭堅《和文潛舟中所題》：“誰奈離愁得，村醪或可尊。”狂飆，狂風。愁，形容景象慘淡。郝名遠《白鸚鵡賦》：“若炎洲之愁霧。”晴雯身世悲慘，原本境況孤凄慘淡。何禁驟雨，怎么禁受得起暴雨澆打。驟雨，突然而急速的雨(來勢兇)。狂飆、驟雨，用法同鳩鴆等。

(11) “偶逢”二句：蠱(gǔ)，傳說由人工培養(yǎng)的一種毒蟲。《本草綱目·蟲部四》“蠱蟲”，李時珍集解引陳藏器曰：“取百蟲入甕中，經(jīng)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蠆(chài)，蝎類毒蟲。《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蜂蠆有毒。”蠱蠆，喻指在主子面前誣告晴雯的罪惡之人。讒，讒言(在別人面前說某人的壞話)。遂抱膏肓之疾，于是就得了無藥可治的疾病。我國古代醫(yī)學上把心尖脂肪叫膏，心臟和隔膜之間叫肓，認為是藥力達不到的部位。

(12) “故爾”四句：故，所以，因此(指讒言引起后果)。爾，你。韻吐，形容說話悅耳好聽。香枯，香消而干枯。色，臉色。陳，呈現(xiàn)。顑頷(kǎn hàn)，面容憔悴。《離騷》：“長顑頷亦何傷!”洪興祖補注：“顑頷，食不飽，面黃貌。”晴雯因重病面呈憔悴。

(13) “諑謠”二句：諑(zhuó)謠，即謠諑，造謠毀謗。《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謑詬(xǐ gòu)，辱罵。《楚辭·九思·遭厄》：“違群小兮謑訽(詬)。”屏幃，屏風與帷幕，代指女性住所。幃，同“帷”。全句意思：晴雯性格倔強剛正，不會討好那些陪房老婆子，她們就對晴雯進行毀謗、辱罵。

(14) “荊棘”二句：荊棘，一種叢生的帶刺小灌木。蓬榛(zhēn)，蓬草與榛樹，這里表示草木雜叢。荊棘蓬榛，喻指險惡環(huán)境。戶牖，代指寶玉與晴雯等住所怡紅院。全句意思：晴雯處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而且這種險惡環(huán)境不斷向晴雯包圍過來。晴雯被攆后，寶玉懷疑襲人向王夫人告密，曾對襲人說過一通話，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她)之意”。“出自屏幃”、“蔓延戶牖”，并有此含義。

(15) “既懷”二句：懷幽沉于不盡，懷(于)不盡的幽沉。幽沉，幽深、沉重的怨恨、痛苦。于，動詞后綴。含罔屈于無窮，含(于)無窮的罔屈。罔屈，冤屈。罔(wǎng)，無，沒有。《漢書·揚雄傳下》：“事罔隆而不殺，物靡盛而不虧。”顏師古注：“罔、靡，皆無也。殺，衰也。”這里指沒根據(jù)地對晴雯進行誣陷，使晴雯遭受冤屈。

(16) “高標”四句：高標，指出眾的容貌。高，超出一般。標，出色，即標致。這里都是指晴雯的容貌。見嫉，受到嫉妒(指受到王夫人等嫉恨，詳見下一條注釋)。見，受，被。《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閨幃，代指晴雯。恨比長沙，怨恨能和賈誼相比。長沙，代指賈誼。賈誼，西漢政論家、文學家，洛陽(今屬河南)人。時稱賈生，少(年)有博學能文之譽，文帝初召為博士，不久遷太中大夫。因主張政治改革受到保守派打擊，貶為長沙王太傅，后為梁懷王太傅。終因懷才不遇而抑郁早死，年僅三十三歲。賈誼短短一生著作甚豐，《過秦論》、《治安策》等政論文章在當時影響很大。貶為長沙王太傅渡湘江時作《吊屈原賦》，“亦以自諭(比喻)”;在長沙三年又作《鵩鳥賦》，自傷不遇。明人輯有《賈長沙集》，故有“長沙代指賈誼”之說。貞烈，堅貞剛烈，指晴雯的品格。巾幗，代指晴雯。慘于雁塞，命運更比王昭君悲慘。于，介詞，表示比較。雁塞，雁門關，指王昭君出塞的故事，代指王昭君。

(17) “自蓄”二句：自蓄辛酸，長期以來積聚起來的痛苦悲傷。自，開始。天逝，意謂晴雯之死是必然的。王夫人早就對晴雯有偏見，“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抄檢大觀園時，又聽了王善保家的誣告，當場將晴雯叫來進行挖苦、訓斥，說她“像個病西施”、“浪樣兒”，威脅“明兒揭你的皮”。晴雯當場氣得非同小可，回到怡紅院傷心痛哭良久。全句意思：晴雯所受的痛苦悲傷深而久，死是必然的，只有寶玉憐惜她，但憐惜又有何用。

(18) “仙靈”二句：仙、芳，均喻指晴雯。靈，靈魂。仙靈既散，意思是晴雯靈魂已經(jīng)離開肉體而去了，即死了。趾，足跡。芳趾難尋，意思是追尋不到晴雯的足跡，即人死不能復活。

(19) “洲迷”四句：洲迷聚窟，即迷聚窟洲。迷，迷失，指找不到路。聚窟洲，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志怪小說集，《四庫提要》以為唐人偽托)：西海聚窟洲生長一種還魂樹，取其根煮汁熬丸，名為“卻死香”，人死沁香即活。卻死，起死回生。卻，退去，消除。海失靈槎，大海上不見神靈的木筏。失，失掉，這里是找不到的意思。《史記·秦始皇本紀》：“齊人徐巿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又傳說三神山上產(chǎn)不死藥，人吃了長生不老，戰(zhàn)國時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及秦始皇皆曾遣人入海訪求三神山，以取得不死藥。全句說寶玉想要取來卻死香、回生藥，救活晴雯。

(20) “眉黛”四句：眉黛煙青，兩眉用黛色顏料畫成煙青色。黛，青黑色，代指這種顏料(古代婦女用的化妝品)。猶，還，仍。指環(huán)玉冷，即玉環(huán)指冷(戴著玉環(huán)的手指冷)。寶玉曾把受寒的晴雯攬在自己的被窩里給予溫暖。

(21) “鼎爐”二句：抄檢大觀園之后不久，王夫人帶領一群女傭沖到怡紅院，把晴雯從炕上拉下來、架出去。晴雯正患重病，已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寶玉張羅請來醫(yī)生給她診治。將晴雯架出去時，王夫人命女傭只許把她的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衣服一概留下。寶玉正好趕回怡紅院，親眼目睹了晴雯大病中被攆悲慘場面。不幾天晴雯就死了，怡紅院爐子上剩藥還在，晴雯衣襟上淚痕尚濕潤。余痕，沒有褪盡的淚痕。尚漬，仍濕潤。漬，浸，沾。

(22) “鏡分”四句：鸞(luán)，傳說鳳凰一類的鳥。《廣雅·釋鳥》：“鸞鳥……鳳凰屬也。”鸞鳳，比喻夫妻。盧儲《催妝》詩：“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鏡分鸞影，即鸞鏡分影。鸞鏡，妝鏡。晴雯在時，她服侍寶玉梳頭，妝鏡里照出的是兩個人的影，現(xiàn)在她離去了，鏡子里照出的是寶玉孤單的身影，以鸞鳳分離比喻晴雯與寶玉陰陽相隔。麝月，即月亮。南朝陳徐陵《玉臺新詠》序：“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共嫦娥競爽。”奩(lián)，古代婦女梳妝用的鏡匣。愁開麝月之奩，意思說看到鏡子里自己孤單的身影，會引起哀愁痛苦，不忍心打開亮如明月的鏡匣。梳化龍飛，是說晴雯用過的梳子化成龍追隨她飛去了。哀折檀云之齒，寶玉想起晴雯給他梳頭，現(xiàn)在不能了，傷心得將梳子齒折斷了。檀云，代指梳子。檀，檀木梳子。云，喻指檀木梳子上的紋理。

(23) “委金鈿”二句：委，委棄，即拋棄。金鈿，嵌金花的婦女首飾。于，介詞，在。翠盒，鑲嵌翠玉的首飾盒子。晴雯死后，晴雯的表兄嫂奉了王夫人之命，家中未停靈，將晴雯運往城郊火化了。這等于將晴雯拋棄在野外草地。

(24) “樓空”四句：樓空鳷鵲，即鳷鵲樓空，人去樓空的意思。鳷(zhī)鵲，鳥名，即松鴉，漢武帝所建大觀以此命名。《三輔黃圖》卷二：“筑甘泉苑。建元中，作石闕、封巒、鳷鵲觀于苑垣內(nèi)。”枉懸七夕之針，枉然掛著乞巧針。舊時民間風俗，農(nóng)歷七月七日晚上，婦女們向織女星乞求智巧，謂之“乞巧”。《荊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是夕，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石為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帶斷鴛鴦，即鴛鴦帶斷。鴛鴦帶，繡著鴛鴦圖的腰帶。誰續(xù)，誰來把斷了的鴛鴦帶接續(xù)起來。五絲之縷，五色絲線(用以接續(xù)鴛鴦帶)。　

(25) “況乃”四句：況乃，況且是。金天屬節(jié)，即節(jié)屬金天，時節(jié)屬秋季。金天，秋天的別名。陳子昂《送著作佐郎崔融》詩：“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孤衾有夢，晴雯在時晚上睡在寶玉外床，現(xiàn)在寶玉孤身一人睡，只能在夢中見到晴雯(實際是晴雯被攆的當夜起，襲人睡在寶玉外床)。空室無人，從夢中醒來，房中再沒有晴雯。晴雯被攆當夜五更時分，寶玉夢見她從外頭走來，向他告別，說畢返身就走，寶玉連忙叫她，自己即醒了，答應的只有襲人。

(26) “桐階”四句：桐階，臺階前梧桐樹。芳魂、倩影，既是喻指晴雯，又是對晴雯的贊美。蓉帳，繡著芙蓉花的帳子。香殘，因晴雯離去不多天，芙蓉帳內(nèi)香氣尚存，只是稀微了。嬌喘、細腰，形容晴雯無力衰弱的樣子(晴雯被攆時正病重)。絕，完全沒有了，意謂晴雯永遠離去了。

(27) “連天”二句：連天的衰草，難道只有蘆葦才引起我的思念嗎?晴雯死在秋天，秋天多衰草，是個容易引起人愁思的季節(jié)。蒹葭，詳見第三十八回《詠菊詩十二首·憶菊》注釋(2)。全句極言寶玉對晴雯思念之深切。

(28) “匝地”二句：遍地都是悲哀的聲音，無不像蟋蟀的哀鳴。蟋蟀的鳴叫聲聽起來凄涼悲哀。全句極言寶玉因晴雯死而心境悲哀。

(29) “露階”四句：露階晚砌，即晚露階砌，黃昏的露水浸濕了臺階。階、砌，臺階，詳見第十八回《有鳳來儀》注釋(3)。穿簾不度寒砧，即寒砧不穿度簾，意思是聽不到穿過簾櫳傳過來的寒砧聲。寒砧，深秋或秋后的砧聲(搗衣聲)。砧聲有安慰寂寞之意。南唐李煜《搗練子令》詞：“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雨荔秋垣，即秋雨荔垣，秋雨澆打著爬滿薜荔的墻。薜荔，詳見第十八回《蘅芷清芬》注釋(2)。垣(yuán)，墻。隔院希聞怨笛，即希聞隔院怨笛，聽不到隔院鄰人吹奏的哀怨的笛聲。《魏氏春秋》、《三國志·魏志》：三國時魏曹髦在位時，司馬昭專國政，圖謀奪取帝位。嵇康(三國魏思想家、文學家、音樂家)、向秀(魏晉之際哲學家、文學家)同為“竹林七賢”之一，兩人是好朋友。嵇康反對司馬氏集團專權，被司馬昭所殺。向秀有次經(jīng)過嵇康故居時，聽到有鄰人正在吹笛，向秀追思好友而感笛聲哀怨，遂作《思舊賦》以寄托哀思。希，同“稀”，這里是聽不到、沒有的意思。全句表達寶玉因晴雯死而心境極度孤獨、凄涼、悲哀。

(30) “芳名”四句：芳名，美好的名字，指“晴雯”。未泯(mǐn)，尚未消滅，指“晴雯”這名字的印象。猶呼，還在呼喚著。艷質將亡，指晴雯即將被迫害致死。艷質，麗質(晴雯天生麗質)。檻外海棠預萎，晴雯遭厄運前，怡紅院中的一棵海棠忽然死了半邊。晴雯被攆后，寶玉傷心地對襲人說，當時就知道是兇兆，現(xiàn)在應在晴雯身上，看來她活不成了，就要死了。預萎，預先枯萎。

(31) “捉迷”四句：捉迷，捉迷藏游戲。蓮瓣，荷花的花瓣，這里喻指晴雯的腳。斗草，一種有趣好玩的“對花草”游戲。各人采一些花草在手，一人先出示一種花草并說出其名，另一人說出相對的花草名并出示花草，如“君子竹”對“美人蕉”，“觀音柳”對“羅漢松”;還可以根據(jù)花草的性狀特征，說出一個想象的名兒，這樣對起來較難但更有趣，如“姐妹花”對“夫妻蕙”，“并蒂蓮”對“連理枝”。蘭芳，即芳蘭，芳香的蘭花草。枉待，枉然等待著。全句回憶晴雯在時，寶玉和晴雯等一起做游戲，現(xiàn)在晴雯不在了，故說“蓮瓣無聲”、“蘭芳枉待”。

(32) “拋殘”四句：拋殘繡線，形容針線不全又亂。湯顯祖《牡丹亭·驚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銀箋，題詩等用的精美的紙。彩袖，代指衣服。褶斷冰絲，衣服打褶折斷冰絲。褶(zhě)，衣服的折痕。冰絲，即冰紈，潔白透明的細絹。《后漢書·章帝紀》：“癸巳，詔齊相省冰紈……”李賢注：“紈，素也;冰，言色鮮潔如冰。”這里代指華麗衣服。金斗，對熨斗的美稱。御香，宮廷用的香，這里喻指用來燒熱熨斗的炭，或燒炭中加些檀香之類。全句意思：晴雯離去后，沒人給寶玉裁紙、縫衣，衣服打褶了也沒人熨燙。

(33) “昨承”四句：昨承嚴命，昨天奉父命。嚴，家嚴、嚴父，指父親。芳園，代指賈政的一戶同僚人家。今犯慈威，今天觸犯母親的威嚴。拄杖，寶玉悲傷得連路也不能走了。遣拋孤柩，派人把晴雯的靈柩送出去埋葬。孤柩，孤零零的靈柩，形容晴雯死后的孤獨寂寞。晴雯死的那天，早上寶玉被賈政帶去到同僚家賞菊，很晚才回來，未能和晴雯見上最后一面;晴雯死后第二天，寶玉去拜靈，晴雯靈柩已送往城郊火化，因而撲了個空。

(34) “及聞”四句：蕙棺，“愛屋及烏”的稱法，表示寶玉對晴雯愛憐之深。蕙，蕙蘭，花黃綠色，有幽雅的香氣。燹(xiǎn)，火，這里作動詞，火燒。共穴，夫妻合葬。白居易《贈內(nèi)》詩：“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這里極言寶玉與晴雯情愛之深。石槨成災，指晴雯靈柩被燒毀。石槨(guǒ)，代指晴雯靈柩。愧逮同灰之誚，想及不能實踐與晴雯同化灰塵的誓言而責備自己，感到慚愧。逮，及。同灰，同化灰塵，猶言同生死。誚(qiào)，責備。

(35) “爾乃”二句：爾乃，于是。淹滯青磷，即青磷淹滯，青色的磷火(鬼火)游游停停。淹滯，停留不動。連同接下來的六句，寫盡晴雯死后成了孤魂野鬼的凄涼寂寞。

(36) “楸榆”二句：楸(qiū)榆，楸樹與榆樹，都是落葉喬木。颯颯，風吹過楸樹、榆樹發(fā)出的聲音。蓬艾，蓬蒿與艾草，多為野外生長。蕭蕭，風吹過蓬艾發(fā)出的聲音。

(37) “隔霧”二句：隔霧，形容霧氣濃重，把物體隔斷了(看不見)。壙(kuàng)，墳墓。以、而，都作連詞用。繞煙，形容煙霧繚繞。塍(chéng)，田間的土埂子(小路)。

(38) “豈道”句：豈道，豈用說，不用說。紅綃帳，紅綢帳。

(39) “汝南”四句：汝南，郡名，漢高祖時設置，治今河南平輿北。這里代指晉汝南王，他有妾名碧玉，十分寵愛，曾作《碧玉歌》歌之。杜佑《通典》云：“碧玉，歌者，晉汝南王妾名，寵好，故作歌之。”后收入樂府《吳聲歌曲》，今存五首。寶玉反用其意，自比不如汝南王，汝南王作歌贊愛妾，而我寶玉作誄文祭寵婢。“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指晴雯血淚灑西風。梓澤，《晉書·石崇傳》：西晉大官僚石崇在金谷(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建園，世稱“金谷園”，又名“梓澤”。石崇的愛妾綠珠為孫秀所逼，在梓澤跳樓自殺，詳見第六十四回《五美吟·綠珠》注釋(1)。“默默余衷，訴憑冷月”，指的是綠珠，喻指晴雯，向冷月傾訴余衷。余衷，到死時還有的衷情。訴憑冷月，傾訴衷情只好請求冷月聽了。憑，請求。杜牧《贈獵騎》詩：“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

(40) “固鬼蜮”二句：固，原本是。蜮(yù)，傳說在水里暗中害人的怪物。鬼蜮，比喻陰險害人者。黃遵憲《逐客篇》詩：“鬼蜮實難測，魑魅乃不若。”這里喻指誣告陷害晴雯的陪房老婆子。兩個“之”，均作語助，用于句中。

(41) “毀诐奴”四句：毀诐奴之口，毀掉奸詐巧舌的奴才的嘴。诐(bì)，用心險惡又能言善辯。《論衡·自然》：“心險而行诐，則犯約而負數(shù)。”討豈從寬，聲討這些奴才怎么可以從寬。悍婦，兇狠橫蠻的婦人。忿猶未釋，憤恨還是沒有消除。全句表達寶玉對在王夫人面前誣告陷害晴雯的那些陪房老婆子恨之入骨。

(42) “在卿”二句：在卿，在于你。卿，古時對妻子或鐘情女子的愛稱。塵緣，佛教用語，指世俗生活。佛教把色、聲、香、味、觸、法看作“六塵”，認為心想六塵、投身六塵，就會受牽累，故名“塵緣”。而，連詞，連接語意相反的成分，表示轉折。鄙意，我的意(寶玉對晴雯的情意)。

(43) “因蓄”二句：因蓄，因此心里藏著，懷著。惓惓(quán)，同“拳拳”，誠懇、深切之意。諄諄(zhūn)，懇切。

(44) “始知”四句：垂旌，表彰。《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以志吾過，且旌善人。”杜預注：“旌，表也。”垂，敬詞，用于上(上級、長輩)對下的行動。花宮，指白帝宮。待治，等候掌管的花神。生儕蘭蕙，在世時(品性)與蕙蘭一樣。儕(chái)，同輩，同類，這里作動詞用。死轄芙蓉，死后掌管荷花。參見以上注釋(1)、 (4)。

(45) 無稽：無稽之談，沒有根據(jù)的說法。

(46) “昔葉法善”四句：攝魂，招引來魂魄。以，用(魂魄)。撰，撰寫，這里指書寫。《云笈七簽》(北宋張君房編)：葉法善，唐撫州(今江西撫州)人，通陰陽卜卦之術。他請李邕(唐書法家，尤擅以行楷寫碑)為其祖父作碑文，碑文作好后，又要李邕書寫，遭到拒絕。葉法善準備了紙筆，施展陰陽法術，把李邕的魂魄招引來，用他的魂魄書寫了碑文。李長吉，即李賀(字長吉，790—816)，唐詩人，唐皇室遠支，家世早衰，生活困頓，多病早喪。其詩對世事滄桑、生死榮枯，感觸尤多;在藝術上想象力豐富，常以神話傳說創(chuàng)造出新奇瑰麗詩意。被詔而為記，被天帝召去作“記”。李商隱《李長吉小傳》：長吉將死時，忽見一紅衣人駕虬而至，手持一板，上書天文，說是天帝要召見他。長吉認不出這些古怪字，下榻叩頭推說家中阿奶老且病，不愿去。紅衣人笑說，天帝建造了白玉樓，立即要召他去作“記”。長吉無奈而泣，不一會就死了。殊，不同，不一樣。其理則一也，它們的道理是一樣的。則，連詞(表示情理上的聯(lián)系)。

(47) “故相物”三句：相物，看事物。相，視，觀察。物，這里指職位。配才，配備人才。茍非其人，如果不是稱職的人。茍，如果，假如。《孟子·告子上》：“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其，代詞，這種(稱職的)。惡乃濫乎?豈不是濫用人嗎?惡(wū)，怎么。《史記·李斯列傳》：“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乃，乃是，這里是反問語氣，作“不是”解。全句議論，看是什么樣的職位，配備相應的人才，如果配備不稱職的人員，那是濫用人。

(48) “始信”三句：委托權衡，委派人選上斟酌衡量。至洽至協(xié)，極為恰當妥善。至，極，最。洽，協(xié)和。協(xié)，協(xié)調(diào)。庶，即庶幾，大約，差不多。不負，不辜負。其，人稱代詞，指晴雯。所，助詞，表示動作、行為的對象。秉賦，指一個人天生的性格、資質。秉，秉性，即性格;賦，天賦(資質)。也，助詞，表語氣(用在句末，表示判斷或肯定)。全句議論：上帝將晴雯召去當花神掌管芙蓉花，是恰當?shù)摹?br>
(49) “因希”四句：因，因之，因為這個(指上句內(nèi)容)。希，希望。其不昧之靈，即其靈之不昧，她(晴雯)的靈魂不要隱藏起來。昧，隱藏不讓發(fā)現(xiàn)。或陟降于茲，或許來到這里。陟(zhì)降，登高又降落，特指神靈的到來。于茲，在此。不揣，謙詞，沒有考慮周全。鄙俗之詞，謙虛的說法，即指此篇誄文。鄙俗，粗俗。有污慧聽，有可能玷污(你晴雯)的高雅的聽覺(晴雯已升為天神，寶玉懷著敬畏虔誠之心)。全句意思：寶玉希望晴雯的靈魂暫時離開天宮，來到這里聽取誄文，接受祭奠。

(50) “乃歌”句：于是我唱一支歌來召喚你(晴雯)的靈魂。招，召喚，這里指招魂。之，代詞(晴雯的靈魂)。

(51) “天何”四句：何，怎么。如是，這樣。之，助詞，用在主謂結構(天蒼蒼)的中間，取消它的獨立性，使之變成偏正結構，以便接續(xù)意思。蒼蒼，形容天空的深青色，含曠遠迷茫意。《莊子·逍遙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兮(xī)，古代詩辭賦中的語助詞，相當于現(xiàn)代文中的“啊”，表示停頓或感嘆。“騷(《離騷》)體”必用“兮”。此誄文以上為駢體，以下至“卿其來耶”為騷體，最后一節(jié)為駢體、騷體結合。玉虬，玉龍。虬(qiú)，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無角龍。以，用(乘玉虬)。乎，動詞后綴，作用跟“于”相當。穹窿(qióng lóng)，亦作“穹隆”，形容天空中央隆起而四周下垂的形狀。《太玄·玄告》：“天穹隆而周乎下。”耶，嗎。茫茫，形容遼闊深遠。古樂府《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瑤象，玉象。瑤，美玉。降，到來。泉壤，地下(黃泉)。潘岳《寡婦賦》：“上瞻兮遺像，下臨兮泉壤。”

(52) “望傘蓋”四句：傘蓋，乘車的篷頂(車蓋)，這里代指晴雯靈魂到來時的整個車隊。陸離，形容色彩繁雜閃爍。《離騷》：“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抑，連詞，或是。箕尾，星宿名。箕宿，詳見第七十六回《凹晶館中秋聯(lián)句》注釋(2)。尾宿，二十八宿之一，青龍七宿的第六宿，有星九顆。第一個“之”，作語助;第二個“之”，結構助詞“的”。列，排列。羽葆，即羽蓋，古時用鳥羽裝飾的車蓋。《文選·張衡〈東京賦〉》：“羽蓋威蕤。”薛綜注：“羽蓋，以翠羽覆車蓋也。”這里指晴雯靈魂到來時的車隊前導儀仗隊的華蓋。而，連詞(連接語意相承成分)。為，做，作。衛(wèi)危虛于傍，危星和虛星站在旁邊護衛(wèi)。危虛，星宿名，二十八宿中的危宿、虛宿。于傍，在旁邊。傍，通“旁”。

(53) “驅豐隆”二句：驅，驅使，差遣。古樂府《孔雀東南飛》：“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豐隆，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云神，一說雷神。《離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王逸注：“豐隆，云師，一曰雷師。”以為，用他作為。庇從，擔任護衛(wèi)的隨從。望舒月，即月望舒，月亮的駕車神。望舒，神話中為月神駕車的神。《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王逸注：“望舒，月御也。”后用為月亮的代稱。以，(駕著車)用來。臨，來到，到達，指望舒駕著車隨晴雯靈魂一同前來。

(54) “聽車軌”二句：伊軌，象聲詞，車軌(輪)軋過發(fā)出的聲音。御，駕馭(車馬)。鹥(yī)，鳳凰的別名。《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王逸注：“鹥，鳳凰別名也。”征，遠行。

(55) “聞馥郁”四句：馥郁，香氣濃烈，意謂晴雯靈魂到來了，寶玉已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紉，連綴。《離騷》：“紉秋蘭以為佩。”蘅杜，即杜蘅(杜衡)，詳見第十八回《蘅芷清芬》注釋(1)。佩，古時婦女連綴在衣服、衣帶上的飾物。斕，斑斕，色彩豐富絢麗。裙裾(jū)，泛指衣服(裾，衣服的大襟)。爍爍，形容閃閃發(fā)光。鏤，雕刻，這里是鑲嵌的意思。明月，喻指珠寶。珰(dāng)，古時女子的耳飾。古樂府《孔雀東南飛》：“耳著明月珰。”

(56) “藉葳蕤”四句：藉，襯墊。葳蕤，詳見第五回“回頭詩”注釋(1)。這里指新鮮的花草(用來襯墊設祭壇，上供祭品)。壇畤(zhì)，祭壇。檠蓮焰，即蓮焰檠，蓮花形的燈架或燈臺。檠，詳見第四十五回《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注釋(6)。燭，作動詞“點燃燭”。蘭膏，喻指蠟燭，《楚辭·招魂》：“蘭膏明燭，華容備些。”文，花紋，引申為刺畫花紋。瓠(hù)，蔬類名，就是瓠瓜(夜開花)。瓟(bó)，即瓞(dié)，小瓜。《詩·大雅·綿》：“綿綿瓜瓞。”瓠瓟，這里可理解為葫蘆。觶斝(zhì jiǎ)，古代兩種飲酒用的酒器。灑，灑落，指祭奠時以酒潑地。醽醁(líng lù)，美酒名。浮，多、滿，指斟酒滿杯。桂醑(xǔ)，桂花美酒。

(57) “瞻云氣”四句：瞻，向前或向上看。凝睇(dì)，凝視，定睛看。有所覘，看到一些什么。覘(chān)，察看。波痕，微弱的水波紋。屬耳，專心仔細聽。《詩·小雅·小弁》：“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耳朵貼著墻壁仔細聽)。”屬，專注。恍惚，亦作“恍忽”，(記得、聽得、看得)不真切，不清楚。有所聞，聽到一些什么。

(58) “期汗漫”四句：期汗漫而無際，期待下次相會遙遠無期。汗漫，漫無邊際。《淮南子·俶真》：“徙倚于汗漫之宇。”無際，無邊，這里是渺茫、望不見的意思。捐棄，拋棄。予，我。塵埃，代指塵世。倩風廉，請風神。風廉，即風伯、飛廉，神話中的風神。《楚辭·遠游》：“風伯為余先驅兮，氛埃辟而清涼。”《風俗通·風伯》：“飛廉，風伯也。”之，助詞，用于句中，使一句之用如同一詞。余，我。冀，希望。聯(lián)轡，并馬。攜歸，攜手同歸。

(59) “余中心”四句：余中心，我心中。為慨然，為“期汗漫……攜歸”感慨。噭噭(jiào)，悲哭聲。《莊子·至樂》：“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偃(yǎn)然，仰面倒下狀。長寢，長眠，死亡。天運，即天命、天數(shù)。《六韜·武韜·順啟》：“事而不疑，則天運不能移，時變不能遷。”變于斯，(天運)在這里起了變化(指晴雯由生到死)。

(60) “既窀穸”四句：窀穸(zhūn xī)，墓穴(晴雯靈柩被焚毀，并未安葬，故作“黃土隴中”解)。反其真，復歸自然本真之態(tài)。道家認為人死復歸自然，稱為“反真”。《莊子·大宗師》：子桑戶死，他的兩個好朋友一唱一和：桑戶啊，桑戶啊，你已“反其真”，而我們還是人啊!奚化，如何變化，有什么變化。從，起于(從這開始)。桎梏(zhì gù)，腳鐐手銬，古代用來拘系罪犯手腳的刑具。《周禮·秋官·掌囚》：“中罪桎梏。”鄭玄注：“在手曰梏，在足曰桎。”這里比喻受束縛，沒有自由。懸附，即附懸，附贅(息肉)、懸疣(瘤子)的簡稱。《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縣(懸)疣。”這里比喻多余的，活得不快樂，受罪。靈，靈魂，指晴雯。格，感格，感通的意思。《書·君奭》：“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嗟(jiē)來，感嘆聲，啊，唉(來，語助，無義)。《莊子·大宗師》：“嗟來桑戶乎!”“既窀穸”四句取用道家“反真說”之意。

(61) “止兮”二句：好了，你(晴雯)大概已來了!止，指招魂結束。其，語助，表示猜測。

(62) “若夫”四句：若夫，助詞，表示意思轉換。鴻蒙，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狀態(tài)。這里作“天宮”解。而、以，連詞，把表示時間或方式的成分連接到動詞上。動詞“處”、“居”同義。臨于茲，到達這里。于，動詞后綴。余亦莫睹，我看不見(你晴雯)。亦，作語助，無義。

(63) “搴煙蘿”二句：搴(qiān)，拔。煙蘿，帶著煙霞的紫藤。蘿，藤蘿，即紫藤。步障，古時貴族出行，用以遮蔽風塵或視線的屏障。《晉書·石崇傳》：石崇與王愷等貴戚斗富，“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列蒼蒲，形容舉起的菖蒲如排隊列陣。菖蒲，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有香氣，葉子狹長像劍。森，森嚴。行伍，行進中的隊伍。

(64) “警柳眼”二句：警，注意，小心。柳眼，早春時初生的柳葉，如人睡眼初展。元稹《生春》詩：“何處生春早，春生柳眼中。”這里喻指晴雯的眼睛。釋，釋然，放開。蓮心之味苦，雙關語，指蓮心(蓮子之心)確實味苦，亦指晴雯與寶玉“蓮(連)心”，如今陰陽阻隔，心比蓮心苦。

(65) “素女”二句：素女，古代神話中的女神。《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楚辭·九懷·昭世》：“聞素女兮微歌，聽王后兮吹竽。”約，邀請。桂巖，生長桂花樹的山巖。宓(fú)妃，神話傳說中的洛水(今河南南洛河、陜西北洛河)水神，亦稱洛神，伏羲氏之女渡水溺死，遂成女神。《文選·洛神賦》(曹植作)：“古人有言，斯水(洛水)之神，名曰宓妃。”蘭渚(zhǔ)，生長蘭蕙的水邊。

(66) “弄玉”二句：弄玉，蕭史之妻。蕭史、弄玉為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夫婦。《列仙傳》：蕭史善吹簫，能用簫吹出鸞鳳之音。秦穆公之女弄玉也喜愛吹簫，穆公將她嫁給蕭史，并筑鳳凰臺給他們居住。數(shù)年后，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升天飛去，遂皆成仙。寒簧，神話傳說中會音樂的女神。敔(yǔ)，古代(周代已有)的一種木制樂器，據(jù)《尚書·益稷》等載、郭璞等注，形狀像伏虎，背上有二十七個突起物，小木棒敲擊發(fā)聲，用于雅樂煞尾。

(67) “征嵩岳”二句：征，召來。嵩岳之妃，嵩山女神。嵩山，五岳之一(中岳)，在河南省登封市北。五岳，歷代帝王認為是群神所居之處，尊為圣地，封五岳為王、為帝、為神。《舊唐書·禮儀志》載：武則天特別信奉嵩山，尊嵩山神為天中王，其夫人為靈妃。啟，啟程，這里是邀請前來的意思。驪山之姥，即驪山老母，古代神話中的女仙。李筌《黃帝陰符經(jīng)疏·自序》托詞：李筌好神仙之道，在嵩山石壁中得《陰符經(jīng)》，雖熟讀但不解其意，因入秦，至驪山下，逢一老母，為他詳細演說了《陰符經(jīng)》玄義。姥(mǔ)，年老的婦人。“征”與“啟”為互文。

(68) “龜呈”二句：神龜在洛水呈現(xiàn)靈異，神獸隨著《咸池》樂曲起舞。神話傳說，上古伏羲氏時，有龍馬從黃河出現(xiàn)，背負“河圖”;有神龜從洛水出現(xiàn)，背負“洛書”。《易·系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效法)之。”伏羲氏根據(jù)“河圖洛書”繪成八卦，就是后來《周易》的來源。咸池，亦稱“大咸”。《周禮·春官·大司樂》、《禮記·樂記》鄭玄注：《咸池》為堯時代的樂舞，一說為黃帝所作，堯增修用之，周代用以祭祀地神。

(69) “潛赤水”二句：潛赤水兮龍吟，即龍潛赤水吟。赤水，非貴州赤水河，指神話傳說中的赤水，在昆侖山，據(jù)《莊子·天地》載，黃帝曾游于此：“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集珠林兮鳳翥，即鳳集珠林翥。珠林，神話傳說中樹如柏、葉如珠的樹林。《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卷六：“三株(珠)樹在厭火北，生赤水上。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翥(zhù)，展翅高飛。《楚辭·遠游》：“鸞鳥軒翥而翔飛。”

(70) “爰格”二句：心誠相互感通，祭品淺薄些無妨。爰格爰誠，即誠爰格爰。爰(yuán)，是，用以賓語前置。《楚辭·天問》：“成湯東巡，有莘爰極。”格，詳見注釋(60)。匪，非，引申為淺、薄。《詩·衛(wèi)風·木瓜》：“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笤，恐為“筥”之誤(脂戚本作“筥”)。筥(jǔ)，圓形的盛物竹器。《詩·召南·采蘋》：“于以盛之，維筐及筥。”簠(fǔ)，古代食器，青銅制，長方形，上下兩半，底與頂可倒置使用。這里“筥”、“簠”均代指祭品。

(71) “發(fā)軔”二句：發(fā)車從霞城出發(fā)，回旗歸返玄圃。發(fā)軔，發(fā)車(起動車子)。軔，支住車輪不使轉動的橫木，起動車子則移開此木。《離騷》：“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吾至乎懸圃。”霞城，神話傳說中的仙城。還旌，扛著旗子回來。旌，旌旗，這里代指晴雯(靈魂)車隊的儀仗隊。玄圃，同“懸圃”，仙境。張衡《東京賦》：“左瞰旸谷，右睨玄圃。”旸谷，太陽升起的地方。兩個“乎”，動詞(發(fā)、還)后綴，作用同“于”。

(72) “既顯微”二句：顯微，顯露出微淡的身影。若逋，好像隱去了。逋(bū)，逃亡，引申為隱逸。氤氳(yīn yūn)，形容光色霧氣很盛。張九齡《湖口望廬山瀑布泉》：“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這里喻指晴雯靈魂到來時散發(fā)的香氣。倏阻，很快地阻斷。

(73) “離合”二句：離合兮煙云，即煙云離合。離合，指煙云聚攏、分散。空蒙兮霧雨，即霧雨空蒙。空蒙，形容霧雨迷茫。

(74) “塵霾”二句：塵霾收斂，星星顯得高遠;溪山明麗，正是月亮當空時。塵霾(mái)，大氣中由于灰塵等微粒與霧氣等水分結合出現(xiàn)的混濁狀態(tài)。星高，形容由于天空凈沏，星星顯得又高又亮。溪山，非山名，泛指有水有山的景色。月午，月亮“正午”，指月亮當頭。

(75) “何心意”二句：何，為什么。怦怦(pēng)，形容心跳，這里形容寶玉因晴雯到來而驚喜、激動。若，好像。寤寐(wù mèi)，日日夜夜的意思。寤，醒著時;寐，睡著時。這里的“醒著”，指夢境真實生動如醒著。栩栩(xǔ)，形容真實生動，如成語“栩栩如生”。

(76) “余乃”二句：我于是唉聲嘆氣怏怏不樂，淚流滿面心神不定。欷歔(xī xū)，象聲詞，嘆息或抽泣聲。悵怏，不如意、不快樂。彷徨，心中遲疑不決而走來走去，形容心神不定。

(77) “人語”二句：寂歷，詳見第七十六回《凹晶館中秋聯(lián)句》注釋(31)。天籟(lài)，自然界的聲響。筼筜(yún dāng)，生長在水邊的大竹子。

(78) 唼喋(shà zhá)：形容成群的魚、水鳥吃東西發(fā)出的聲音。

(79) “志哀”二句：志哀，用某種方式表示哀悼。是禱，這是禱告祝愿。成禮，完成了祭奠禮節(jié)。期祥，期望(你晴雯)吉祥。

(80) “嗚呼”二句：嗚呼哀哉，舊時祭文中的習用語，表示悲傷哀嘆。尚饗(xiǎng)，亦作“尚享”，舊時祭文常用的結語，意思是希望死者來享用祭品。

【譯文】

在這太太平平的年代，荷花桂花競放吐香的八月，在這悲痛無奈的日子里，大觀園怡紅院鄙俗的我——賈寶玉，鄭重地取來百花鮮嫩的花蕊、潔白如冰的絹綢、芳香沁人的泉水、楓露烹煮的香茶——這四樣祭品雖然輕微，姑且用來表明我虔誠守信的心意吧!于是我對著上天白帝宮中掌管秋花的芙蓉女神祭禱：我想你自從降臨人世至如今又離開人世才十六年。你父母先輩的家鄉(xiāng)、籍貫、姓名久已埋沒而無法查考。你來到我的身邊，給我鋪床疊被，服侍我梳理洗沐，陪伴我吃飯休息游玩，在這些日常生活過程中，我能和你親近親熱、隨和隨便地相處在一起，只有五年零八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回想你從前在世的時候，你是天生麗質。你具有的品質，金玉比不上你的高貴;你生有的體膚，冰雪比不上你的潔白;你具有的氣質神韻，星星和太陽比不上你的純真;你生有的相貌，花兒和月亮比不上你的艷麗。姐妹們都仰慕你的美麗端雅，老年女傭們都欽佩你的賢惠品德。

誰料到那些斑鳩、鴆鳥般的壞人嫌惡你心志高尚，勇敢倔強如鷹鷙的你反而遭受羅網(wǎng)陷害;那些蒺藜、蒼耳般的壞人嫉妒你品性芳潔，高尚優(yōu)雅如白芷、蘭花的你反而遭受踐踏、鏟除。你原本似一朵嬌花，柔嫩荏弱，怎么對付得了狂風逼迫;你又像風中一株弱柳，孤凄慘淡，哪里經(jīng)受得起驟雨打擊。蠱蠆般壞人的讒言猛于狂風驟雨，即便是偶然的讒言，對你也是致命的傷害，你因此一病不起，無藥可治。眼看著你一天天櫻桃嘴唇紅色褪去，說話痛苦呻吟，杏臉上香消干枯，面容黃瘦憔悴。造謠、毀謗、辱罵，出自那些狐假虎威的陪房老婆子的住所，使你處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而且這種險惡環(huán)境不斷地向你收縮包圍過來。你既懷著無盡的幽深沉重的怨恨，又忍受著沒完沒了的強加給你的冤枉和屈辱。你模樣標致、容貌出眾，就受到嫉恨詆毀，你的憤恨正同賈長沙相似;你品質堅貞、性格剛烈，就遭受厄運危難，你的命運更比王昭君悲慘。你長期以來積聚起來的悲傷痛苦，是這樣的深沉強烈，有誰會來憐惜你必然的死亡——憐惜又有什么用!現(xiàn)在你的靈魂已離開你的肉體而去了，我追尋你，但難以尋覓你的足跡。我想上聚窟洲取來卻死香救活你，可是找不到往返的道路，怎么取來起死回生之藥?我想到蓬萊山取來不死藥救活你，可是大海上不見神奇木筏，又無法取到起死回生之藥。

回想過去你我親熱隨便，你讓我畫眉，我給你暖手。你輕煙似的青黑色兩眉，還像昨天我剛描畫;今后請誰描畫呢?今后你戴著玉環(huán)的手指覺得冷了，誰會把它握在手中給予溫暖?怡紅院爐子上你未服完的藥尚在;你留下的衣服胸襟上淚痕仍存。你我陰陽隔離，妝鏡里照出的是我孤單的身影，使我不忍心打開亮如明月的鏡匣。你的梳子已化成龍追隨你飛去了;沒有你給我梳頭，我哀痛得把梳子齒折斷。你死得悲慘，死后的遭遇也凄慘，被他們草草送往城郊火化，你的金花頭飾、首飾盒子被拋棄在野草地、塵土中，我將它們一一撿起來收藏。怡紅院沒有了你，使我嘗到了人去樓空的滋味。壁上徒然掛著你一雙巧手用過的針線包，我的鴛鴦腰帶斷了，還有誰會用五色絲線把它織補續(xù)好?況且又是在五行屬金、白帝掌管的秋季——容易引發(fā)愁思的時節(jié)，冷冷的被中我獨自一個人睡，雖然還能在夢境中和你相會，醒過來房間里卻是空蕩無人。階前梧桐樹遮得月色昏暗，再也見不到你美麗的身影，你的芳魂跟著一同消失了;房內(nèi)芙蓉帳尚有稀微余香，再也聽不到你病弱的喘息，你的身體跟著一同消亡了。連天的衰草都是愁草，難道只有蒼蒼蘆葦才引起我的愁思嗎?遍地的聲音都是悲音，無不像失偶的蟋蟀在哀鳴。黃昏的露水浸濕了門前的臺階，聽不到穿過簾櫳傳來的慰藉寂寞的寒砧聲;秋雨澆打著爬滿薜荔的院墻，也聽不到隔院傳來的鄰人寄托哀思的笛聲。你的芳名尚未泯滅，屋檐下的鸚鵡還在呼喚著你;災難降臨前，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樹突然枯萎了，不想兇兆應在你的身上，而且災難降臨得這么快，天生麗質的你在轉眼間亡故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這是事實，但確確實實是事實!從前姐妹們玩捉迷藏的屏風后面，再也聽不到你蓮步移動的聲音，姐妹們玩斗草游戲的庭院前，芳香的蘭花草枉然地等待著你去采擷。殘亂的針線拋在一邊，誰再來為我裁剪銀箋、縫制衣服?我的冰絲織成的衣服褶皺了，沒人再用燒了香炭的金斗為我熨燙整理。

昨日我奉了父親的命令，乘車前往很遠的父親的一個同僚家賞菊，以致你臨終未能和你見上最后一面;今天我觸犯母親的威嚴，拄著拐杖前去你家拜靈，想遣人把你的靈柩送出去埋葬。但是到了你家，既不見你的靈位也不見你的靈柩。及至聽說你的靈柩已被運往城郊焚毀，我頓時感到你死后我未能盡到義務，這違背了你我之間“共穴之情”的誓言;你死后還遭災難，我未能盡到責任，未能實踐和你“同化灰塵”的誓言，感到慚愧并深深地責備自己。你死后的景象多么寂寞凄涼!西風吹拂著古廟，青色磷火在古廟旁游游停停;落日的余輝照著荒山野丘，散落著零星白骨。西風吹過，楸樹榆樹颯颯作響，蓬蒿艾草蕭蕭有聲。濃霧彌漫的墳地里有猿在悲啼，煙雨茫茫的田埂上有鬼在哭泣。不用說往日你陪我睡在一個紅綢帳里，我對你的情意多么深厚;如今才知道你長眠在黃土隴中，你的命運多么不幸、福分多么淺薄!當年汝南王有愛妾聲聲笑語長久，作《碧玉歌》述歡，我有寵婢帶著斑斑血淚消逝在西風里，我作《芙蓉誄》祭奠;當年綠珠為石崇殉難，我的寵婢為我遭亡，她們至死尚存的深沉綿綿的衷情，只有默默地請求冷月傾聽。

唉，可恨啊!這原本是鬼蜮般陰險的害人精造成的災害，哪里是神靈對你懷有嫉妒心。應該撕毀奸詐巧舌的惡奴的嘴，聲討她們怎么可以從寬;即使將這些兇狠蠻橫的婦人的心剖開，我的憤恨還是不能消除。你與塵世之緣雖然淺薄，但是我對你的情意特別深厚。我心里藏著誠懇深切的思念，就禁不住懇切地探問你死后的情況。現(xiàn)在我才知道天帝表彰你，白帝宮正等候著掌管的花神，你生前與蘭蕙同質齊名，死后就請你掌管荷花。初聽小丫頭這個話，似乎是無稽之談;后仔細想想，覺得它很有根據(jù)。為什么呢?從前的葉法善招來李邕的魂魄書寫碑文，李長吉也被天帝召去作《白玉樓記》，事情雖然不同，但是它們的道理是一樣的。所以要看清職位來配備人才，如果不是稱職的人選，豈不是濫用人嗎?我這才相信天帝在委派人選上斟酌衡量，可以說是極其恰當妥善，大概是不會辜負你所固有的秉性和才智的。因此我希望你的靈魂不要隱藏起來，或許能夠來到這里;我在倉促之間未考慮周全，特地作了《芙蓉女兒誄》來祭奠你，未免言辭粗俗，有可能玷污你的慧耳。于是我唱一支歌來召喚你的靈魂：

天怎么這樣深青曠遠啊，是你乘著玉龍遨游蒼穹嗎?地怎么這樣遼闊深遠啊，是你駕著白象降臨九泉嗎?望見車隊傘蓋色彩斑斕啊，可是箕星、尾星照射的光芒嗎?排列儀仗隊華蓋作前導啊，可是危星、虛星在兩邊護衛(wèi)嗎?差遣雷神豐隆擔任隨從啊，可是望舒駕著車一同到來嗎?聽車輪軋過的“伊軌”聲音啊，是你駕御鸞鳳車遠行嗎?聞濃郁的香氣陶醉飄然啊，是你連綴杜蘅做佩飾嗎?看絢麗的衣服閃閃發(fā)光啊，是你鑲嵌珠寶做耳飾嗎?襯墊新鮮花草設祭壇啊，蓮花燈臺上點著的是蘭膏嗎?刺畫葫蘆作酒器啊，美酒斟滿了潑灑地上你來飲嗎?我定睛凝視高遠的云氣啊，仿佛看到一些什么嗎?我側耳傾聽微弱的水波聲啊，隱約聽到一些什么嗎?期待你我下次相會遙遠渺茫啊，這不等于把我拋棄在塵世嗎?請風神為我駕車啊，是希望你我并馬攜手同歸嗎?我心中因此唏噓嘆息啊，徒然地大聲悲哭干什么嗎?你仰面躺倒長眠不醒啊，難道上天的旨意在這里起了變化嗎?你長眠在黃土隴中可以安穩(wěn)啊，復歸自然本真還會有變化嗎?我從感到被束縛不自由到現(xiàn)在覺得活在世上是多余的啊，你的靈魂和我感通而來搭救我嗎?好了，你大概已到來了吧!

你現(xiàn)在居住在天宮中，生活得很是安靜，雖然來到我這里，我的凡眼也看不見你。不過你不要因此而不來!小心你的柳葉眼貪睡，放開陰陽阻隔的思念愁苦，動身起程下凡。拔取帶著煙霞的藤蘿制成步障，排列翠綠的菖蒲作為前導，行進的隊伍森嚴雄壯。素女在生長有桂樹的山巖上等待你，宓妃在生長有蘭蕙的水邊迎接你。弄玉為你的到來吹起了笙，寒簧為你的到來敲擊著敔。我還招來嵩山女神，邀請驪山女仙，一同參加你到來的盛典。為你的到來，神龜在洛水之畔呈現(xiàn)靈異，百獸隨著《咸池》樂曲起舞;為你的到來，潛游赤水的神龍啊，引吭吟嘯;聚集珠林的鳳凰啊，展翅高飛。你來吧!你我心誠相互感通，我準備的祭品淺薄些無妨。你從霞城發(fā)車出發(fā)，回旗返歸到玄圃。我已看到你顯露的淡淡身影，又好像隱去了;我聞到你散發(fā)的濃濃香氣，又忽然阻斷了。煙云飄蕩啊，聚攏又散開;霧雨迷茫啊，明亮又灰暗。塵埃收斂啊，星星顯得更高遠;溪山亮麗啊，月亮正好當空時。為什么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好像是在夢境中和你相會，卻是那樣的真實生動。但畢竟是做夢，于是我唏噓長嘆怏怏不樂，繼而又淚流滿面心神不定。祭奠了半宿夜深沉啊，四周人靜寂寞;唯剩細微的天籟之音啊，是水邊的竹子在輕輕搖曳。鳥兒受了驚擾早已飛散歸巢，魚兒在水底爭食嘖嘖作響。我用夜祭讀誄文來表示對你的深深哀悼，也是對你的誠摯禱告祝愿。唉，悲哀啊!請你就來嘗嘗這些祭品吧!

【鑒賞】

《紅樓夢》中晴雯形象的典型意義;《芙蓉女兒誄》的思想意義與藝術特色

自從曹雪芹將筆墨轉到直接、正面描寫寶玉及大觀園眾多女子的悲劇命運、悲劇結局上來，“晴雯之死”是幾場重頭戲之一。《紅樓夢》中寫到的丫鬟數(shù)以百計，晴雯和襲人是最突出的兩個：夠資格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的花名冊的丫鬟只有她們兩個;《紅樓夢》中描寫最多、占據(jù)篇幅最長的丫鬟也是她們兩個。聯(lián)系《紅樓夢》反封建、叛逆性這一思想主題來看，晴雯對得上號，襲人對不上號，晴雯理所當然排在襲人的前面，故應授予晴雯《紅樓夢》“第一丫鬟”稱號。在《紅樓夢》故事情節(jié)長河中，有著眾多絢爛奇麗、光彩奪目的浪花，晴雯非但在其中，而且晴雯這朵浪花是能夠排在靠前的浪花一簇中的。晴雯身上至少具有四大典型意義。

第一，悲慘身世的典型性。《紅樓夢》中的眾多丫鬟，她們的身世相當復雜。晴雯的身世悲慘，她從小是個孤女，父母早早亡故，投靠在姑舅兄門下，被表兄賣給了賈府的賴總管(其后這個表兄把自己也賣給了賴總管，進了賈府當奴才)。那時晴雯才十歲，小小年紀淪為奴隸。賴大家將晴雯送給了賈母，爾后賈母又將晴雯給了寶玉，成為寶玉的貼身侍女。《紅樓夢》的思想主題決定了作為官宦大家族、地主階級的賈府，其對立面是：賈府外面的佃戶農(nóng)民;賈府里面的下人、奴婢。晴雯，一個連父母的姓氏、家鄉(xiāng)籍貫都記不得的孤女，小小年紀就淪為奴婢。在中國長達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里，奴隸制殘余始終存在，在封建制、奴隸制的雙重桎梏下，奴隸階層的命運更不如農(nóng)民階級。晴雯的悲慘身世具有典型意義。

第二，思想性格的典型性。在警幻仙姑的花名冊上，曹雪芹安排晴雯最先出場，判詞首先評價她“霽月難逢”、“心比天高”。晴雯是一位難得的女性，或者說在奴婢群體中是一個罕見特別的奴婢。難得、特別在哪?她天生麗質，資質也極高。“心比天高”則概括了她的思想境界、性格特點：她身為奴婢，沒有奴顏媚骨，思想境界高尚，做人堂堂正正，不畏權勢，勇于反抗。大觀園大抄檢中，充分反映了她的思想性格特點。先是王夫人聽了讒言將晴雯叫去，對她進行嘲諷、羞辱、訓斥，晴雯明知受人陷害，但不叫屈也不求饒，而是隨機應變，據(jù)理抗辯，將潑過來的污水輕輕擋回去。她有太多的眼淚，但決不在王夫人面前落下。王善保家的依仗主子勢，請了鳳姐一同抄檢大觀園，襲人是順從地打開自己的箱子，任憑抄檢不生氣。晴雯卻是“豁啷一聲”將箱子抖了個底朝下，衣物散落一地，讓王善保家的很覺“沒趣兒”;晴雯又指著王善保家的臉，嘲諷她“有頭有臉”，實質是沒頭沒臉，使她“又羞又氣”，沒個落場勢。從官宦大家族、地主階級的賈府與對立面的矛盾斗爭角度來看，奴婢晴雯自尊自愛、勇于反抗的思想性格具有典型意義。

第三，主婢關系的典型性。寶玉身邊的丫鬟們，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聰明伶俐的美人兒，寶玉和她們經(jīng)年累月生活在一起，親昵隨意，同喜同憂，寶玉和她們，她們和寶玉都達到了無法割舍的地步，可想而知，寶玉對她們的鐘愛、依戀、愛護，是怎樣的深了，而她們對寶玉的感情，也是怎樣的厚了。丫鬟中比較起來，寶玉對晴雯的鐘愛、依戀、愛護尤其深，這可從小說對他們兩個人關系的許多事例描寫、特別是細節(jié)描寫了解到。那么寶玉為什么會對晴雯產(chǎn)生特殊深摯的感情呢?我們必須明白，寶玉對所有女子包括對晴雯的愛是情愛，而不是性愛——他需要的是情愛，從情愛出發(fā)，以情愛為目的。因為他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是官宦大家族賈府的逆子貳臣，與家長給他安排的生活內(nèi)容、前途目標格格不入。他看不慣屬于封建正統(tǒng)范疇內(nèi)的一切人和事，認為只有女孩兒是水做的、純潔的，是可以也值得親近、信賴的;他也是個苦悶彷徨者，需要由他認為的水做而純潔無瑕的女子來慰藉。這就是寶玉為什么對有貌有才的年輕女子“見一個愛一個”的道理。晴雯也是個叛逆者，并且性格傲岸不羈、耿直倔強，決不向封建正統(tǒng)勢力低頭，還敢于出頭反抗——這一點正是寶玉所缺乏的，晴雯不但能給他慰藉，還能給他以鼓舞——用今天的話來說，兩個人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同志加戰(zhàn)友。這樣看起來，寶玉與晴雯的主婢關系具有典型意義。

第四，悲慘結局的典型性。警幻仙姑的花名冊上，判詞對晴雯下的結論是，“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晴雯被攆后，襲人對寶玉說：“太太(指王夫人)只嫌他(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太太因這樣美人似的人，恐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她)。”這給“風流靈巧招人怨”作了最好的注腳。“誹謗生”，也主要是王夫人與陪房老婆子王善保家的兩個人生出來的。王善保家的說晴雯“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妖妖調(diào)調(diào)，大不成體統(tǒng)”，并向王夫人進讒言;王夫人本來“心里很看不上”晴雯，聽了讒言便對晴雯進行誹謗：“好好兒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當場將晴雯叫來，什么“輕狂樣兒”、“浪樣兒”，什么“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等等，將污水一股腦兒潑向晴雯，晴雯受盡屈辱。

抄檢大觀園之后不久，王夫人導演了晴雯的最后悲慘結局。王夫人帶領一群仆婦氣勢洶洶地沖進怡紅院。其時晴雯正在大病，已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仆婦上來硬生生把晴雯從炕上拉下來，攙架出去了。這場面何等殘酷!晴雯由表兄嫂接回去，“因著了風，受了他(她)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寶玉前去看望時，晴雯昏睡著，“瘦如枯柴”，“兩手已經(jīng)冰涼”，“氣往上咽便說不出話來”。這情景何等悲慘!晴雯嗚咽說：“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死了)。”又哭出聲來說：“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貍精’!”這控訴何等冤屈!晴雯死后，王夫人下令送往城外的野郊火化，使晴雯死無葬身之地。這結局何等慘絕人寰!縱觀大觀園眾多女子的悲劇結局，生活在封建制、奴隸制雙重桎梏下的晴雯，其悲慘結局具有典型意義。

詩詞曲賦在《紅樓夢》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是小說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而《芙蓉女兒誄》是書中唯一一篇充滿火熱激情、悲壯華麗的長賦。曹雪芹將這樣一篇長賦獻給晴雯，不是偶然的。我在想，等黛玉死后，把這篇長賦的題目改成《菊花女兒誄》什么的，賦的開頭部分及有關的內(nèi)容作相應改動，用來祭奠黛玉也是可以的，但是為什么不呢?因為黛玉是貴族小姐，這樣悲壯華麗的長賦獻給她，正好匹配，只能反映出寶玉的至深愛情;而晴雯是奴婢，這樣的長賦獻給她，就有了令人矚目的反差——正是這種反差，不但反映出寶玉的至深情愛，而且充分反映出曹雪芹與賈寶玉的叛逆性格、民主主義思想。從寫作角度看，晴雯活著時，曹雪芹懷著極大的熱情和深切的愛憐精心塑造她、欣賞她、謳歌她，為她設計了許多令人難忘的故事情節(jié)，如與丫鬟姐妹們游戲爭鬧，跌了扇子與寶玉頂嘴，后來又在寶玉面前撒嬌撕扇，在王夫人面前據(jù)理抗辯，將她的純真、耿直、倔強、反抗的品性風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她死后，曹雪芹將無比悲壯華麗的《芙蓉誄》獻給她，為她鳴不平、申冤，為她樹碑立傳——《芙蓉誄》對于晴雯來說，無疑是一座豐碑——是水到渠成的事。

為了便于讀者朋友閱讀理解，我將長賦分成七個段落：

第一段：追憶晴雯的身世、姿質與資質。晴雯的身世悲慘，父母雙雙早亡，她連父母的姓氏、家鄉(xiāng)籍貫都記不得，但她天生麗質，并有賢德，品格高尚。

第二段：追憶晴雯的遭遇，致病竟身亡。那些壞人、惡人嫉妒晴雯，毀謗晴雯，使她處境困難，并越來越艱難，終于積憂成疾，竟至于病入膏肓，不幸夭亡。

第三段：描述晴雯死后遭遇，寶玉的孤單寂寞與哀愁。晴雯死后的遭遇也凄慘，沒有葬身之地，被火化丟棄在野草地里。寶玉體驗著孤單寂寞的煎熬，怡紅院里無處沒有晴雯的言笑和身影，但現(xiàn)在無處不是空蕩蕩、冷清清的;寶玉的生活里，沒有一樣不經(jīng)過晴雯的巧手，但現(xiàn)在沒有一樣不是空待著、荒廢著。寶玉日思夜夢，哀愁無邊，只覺得連天都是愁草，遍地都是悲音。

第四段：記述寶玉愧疚自責，晴雯化成鬼魂后的境況。晴雯臨終之日，寶玉被其父差遣，未能和晴雯見上最后一面，及至第二天前去拜靈，又撲了個空，未能盡到埋葬晴雯靈柩的義務。寶玉為自己辜負了主婢極深的情意和盟誓，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寶玉想到晴雯死無葬身之地，化成孤魂野鬼，帶著斑斑血淚和對他的余衷，孤凄游蕩，只能對著冷月傾訴，又想到自己對晴雯情深如海，而晴雯紅顏薄命，更是痛斷肝腸，欲追隨晴雯而去。

第五段：表達寶玉的憤恨，記述天帝將晴雯召去上了天宮。寶玉明白晴雯的死，完全是被奸詐巧舌、兇狠蠻橫的壞人、惡人害的，并不是什么天命、天數(shù)，并知道這些壞人、惡人就是王善保家的等幾個陪房老婆子、悍婦(實際還有他的母親、偽善的王夫人)，寶玉對她們無比憤恨，剖開她們的心肝也不能消除憤恨。使寶玉稍覺安慰的是，天帝表彰晴雯，將她召去白帝宮擔任花神，掌管荷花。寶玉認為晴雯生前與蘭蕙同質齊名，死后上了天宮，成為花神管理秋花，是合情合理的，上帝并沒有辜負晴雯的秉性與才智。

第六段：寶玉召喚晴雯到來;描述晴雯靈魂到來的氣勢、場面。寶玉以朗讀方式祭奠至此，又唱起了挽歌召喚晴雯到來，希望她接受祭奠，享用祭品。晴雯靈魂到來了，許多神仙、星宿幫助她、護送她，組成的車隊、儀仗隊，陣容龐大而又嚴正，彩旗鮮艷、華蓋華麗、衣服斑斕、香氣濃郁、聲音響亮，氣勢場面極為恢宏壯闊。寶玉心情迫切，盼待晴雯趕快到來，祭壇祭品早已擺放齊正，美酒斟滿，紅燭高燒;寶玉定睛凝視天邊，側耳傾聽水波，似乎看到晴雯的身影、聽到晴雯的腳步聲。

第七段：記述晴雯到來的盛典，盛典前后寶玉的心情。晴雯靈魂到來接受祭奠，是一場盛典，各路神仙都趕來參加典禮，表示對晴雯的歡迎，神龜、神獸、神龍、神鳥(鳳凰)也紛紛以顯靈、歌舞、長嘯、高飛等壯舉表示對晴雯的歡迎，連天地大自然也以月明星高最美好的天氣來慶賀晴雯到來。如此空前壯觀的場面，使寶玉激動的心怦怦跳動;但盛典過后一切仍歸于寂靜，只有水邊的竹子在輕輕搖曳，水底的魚兒在唼喋啄食，寶玉又陷入了對晴雯深沉無邊的思念中，唏噓不樂，淚流滿面，彷徨無主。

現(xiàn)在來談談《芙蓉誄》的藝術特色。在體裁上先是駢體后為騷體，最后一節(jié)為駢體騷體結合。駢體文，起源于漢、魏，形成于南北朝，要求詞句整齊、對偶，詞藻華麗，聲韻和諧。騷體，亦稱“楚辭體”，起源于戰(zhàn)國時楚國，以屈原的《離騷》為代表。騷體文要求文辭優(yōu)美，抒情成分和浪漫氣息濃厚。這兩種文體決定了《芙蓉誄》的一大特色，即華麗、抒情、浪漫。《芙蓉誄》描繪了許多華麗場景。如祭奠的現(xiàn)場場景，祭品多樣高貴，加上紅燭高燒，色香味俱全且鮮明濃烈;追憶和晴雯相處的場景，鏡照眉黛、金斗絲縷、屏風蓮步、庭前蘭芳、階前月朗……無不是一幅幅多姿多彩的美人畫。又如晴雯靈魂到來的場景：在天廣地寬的無限空間里，玉龍白象作座車，華蓋車隊齊正，羽葆儀仗莊嚴，月神星宿簇擁圍護著晴雯轟轟烈烈地到來，其陣容何等莊嚴雄偉!其氣勢何等威武震撼!歡迎典禮場景：桂巖下蘭渚畔，女神云集頂禮，笙簫鼓樂喧天，神龜為之顯靈，百獸起舞祝賀，龍吟鳳翥致敬，其場面何等恢宏磅礴!其氣氛何等熾烈熱騰!所有這些場景華麗奇?zhèn)ァ⒚烂顒尤诵钠恰Ｔ偃缜琏┑絹淼闹b，裙裾絢爛而閃閃發(fā)光，連綴杜蘅作佩飾，鑲嵌珠寶做耳墜，珠光粉面，奇香馥郁，真是雍容華貴!與華麗內(nèi)容相適應的是，遣詞用語、造句結構也是非常的講究：整齊、對偶、和諧，詞意、句意瑰麗。

抒情，可以說整篇《芙蓉誄》都在抒情;就行文方式看，主要是追憶、記述、直抒，前二者無不落在一個“情”字上，后者更為坦誠熾熱。追憶晴雯的悲慘身世，同情和愛憐真誠懇切;追憶晴雯在時(與死后對比)，親昵、依戀、恩愛一往情深。記述未能和晴雯見上最后一面、未能盡到善后義務的原因及過程，歉疚痛心;記述晴雯死后，寶玉自己的孤單寂寞、愁苦無依的情景，聲淚俱下;記述精心挑選的上佳祭品，期盼、等待晴雯靈魂到來的心情，真誠迫切。整篇誄文直抒的地方很多，如贊美晴雯天生麗質與高貴精神，譴責壞人、惡人誹謗陷害晴雯，贊賞天帝表彰并重用晴雯，由衷而發(fā)的愛與憎熾熱、激烈。有必要指出的是，追憶、記述的有些事看起來很平常，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如給晴雯畫眉、暖手，共同照鏡子，剩藥還在爐子上，留下的衣服衣襟上淚痕未干，屋檐下的鸚鵡還在叫喚晴雯的名字，表達的情卻是無比的深沉，真是刻骨銘心。當年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中寫到：他們(被捕的柔石等五位革命青年)托人帶信說，要幾只洋鐵碗，我已托人帶去了，不知他們收到?jīng)]有;又寫到：天氣轉冷了，我們是有被子的，不知他們在獄中有沒有被子。以前這篇文章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我每每向學生講解至此，都會鼻子發(fā)酸、眼睛潤濕。魯迅先生寫到的事太平常了，但魯迅先生對革命青年的關心、同情、愛護，對他們的感情太深太重了!通過敘事，特別是敘述一些小事來抒情，這情使人感到格外的真摯、深沉。還應指出的是，《芙蓉誄》在抒情時，細致地一層又一層地推進。如追憶晴雯在時，畫眉、暖手、照鏡為第一層;針線包空掛，腰帶斷了無人接續(xù)，為第二層;日思夜夢，醒來無人，房內(nèi)外空蕩冷清，為第三層;檐下鸚鵡叫喚晴雯，院內(nèi)海棠樹預先枯萎，為第四層;捉迷藏、斗草游戲，裁縫、熨燙衣服，為第五層。通過敘事抒情或議論，采取層層推進的方法，這在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中稱為“層遞修辭”手法，這種方法起強調(diào)、深化的作用，用于抒情，則使抒發(fā)的情更強烈、深沉;用于議論，則更透徹而增強說服力。《芙蓉誄》中類似的地方還有，如第二段追憶晴雯遭受陷害致死，第六段描述晴雯靈魂到來，都是采用了層層推進描述的方法。

浪漫，是顯而易見的。《芙蓉誄》構思奇特，想象力豐富。想象晴雯被天帝召去，擔任花神掌管秋花，浪漫氣息十分濃厚。晴雯靈魂到來的壯觀場面、威武聲勢，各路神仙、神龜、神獸、神鳥參加晴雯靈魂到來的歡迎典禮，都是一幅幅神奇、浪漫、靈動的畫面。原“脂戚本”寫到寶玉撰寫《芙蓉誄》前有一段話，意思是誄文挽辭自古以來雖有寄托，但流于形式的多，《芙蓉誄》必須跳出俗套，寫出一篇有真情實感、有個性的誄文來。《芙蓉誄》獨特的構思、浪漫的手法，洋洋灑灑、恣意縱橫的結果，誄文的真情實感、個性化確實是做到了，建立在真情實感上的寄托非常感人。浪漫想象，特別是想象晴雯上了天宮當了花神，確實是祭奠人寶玉對至情至愛的晴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寄托。

愛憎態(tài)度分明、強烈，也是《芙蓉誄》的一大特色。誄文對晴雯無限同情，竭力褒揚，為她的被迫害致死鳴不平;對王善保家的等陪房老婆子無比憎惡，痛加貶斥，討伐她們誹謗陷害晴雯的丑惡行徑。誄文的愛憎態(tài)度已經(jīng)很分明、很強烈了。誄文一方面把王善保家的等比作斑鳩、鴆鳥、蠱蠆、鬼蜮、蒺藜、蒼耳(一連串的比喻充分地揭露了她們陰險、毒辣的害人行徑)，一方面直接稱她們?yōu)楹穻D(痛快地揭露她們兇狠蠻橫的本性)，聲稱剖開她們的心肝也不能解恨;而對晴雯，一方面將晴雯比作白芷、蘭花、鷹鷙(取《楚辭》中常用香草、猛禽來比喻賢臣意，頌揚晴雯品格高潔、有賢德)，比作賈長沙(以賈誼受排擠打擊，喻指晴雯遭受誹謗陷害)，一方面直接頌揚晴雯品性的高潔高雅，連金玉、星星、日月也不足以比喻她的高潔高雅。誄文通過這樣的對比描述，表現(xiàn)的愛憎態(tài)度更加分明、更加強烈了。晴雯是奴婢，王善保家的等陪房老婆子，還應加上王夫人、鳳姐(她們倆都參加抄檢大觀園，還是主謀與主角，寶玉不會不明白)，所代表的是封建正統(tǒng)勢力，曹雪芹能夠如此觀點鮮明地、酣暢淋漓地進行對比褒貶，他的叛逆性格、民主主義思想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就寶玉來說，他能做到——盡管在表面上他回避了母親王夫人與鳳姐，但實際上她們倆也在《芙蓉誄》中，并站在王善保家的等前面——是難能可貴的，表明他的叛逆性格、民主主義思想得到了一次升華。《芙蓉誄》也為寶玉在后來與代表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家長、家庭徹底決裂，出家當云游和尚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