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雜劇·楔子
[旦上,云]自那夜聽琴后,聞說張生有病,我如今著紅娘去書院里,看他說甚么。[叫紅科][紅上,云]姐姐喚我,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旦云]這般身子不快呵,你怎么不來看我?[紅云]你想張……[旦云]張甚么?[紅云]我張著姐姐哩。[旦云]我有一件事央及你咱。[紅云]甚么事?[旦云]你與我望張生去走一遭,看他說甚么,你來回我話者。[紅云]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旦云]好姐姐,我拜你兩拜,你便與我走一遭![紅云]侍長請起,我去則便了。說道:張生,你好生病重,則俺姐姐也不弱。只因午夜調琴手,引起春閨愛月心。
[紅唱]
【仙呂·賞花時】俺姐姐針線無心不待拈,脂粉香消懶去添。春恨壓眉尖,若得靈犀一點,敢醫可了病懨懨。[下]
[旦云]紅娘去了,看他回來說甚話,我自有主意。[下]
歷來人們對現存元雜劇往往有兩大訾議:一是“元劇關目之拙”,“此由當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王國維《元劇之文章》);二是“‘曲’‘白’太不相稱(曲太好,白太庸腐)”(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研究》)。以元雜劇的這兩大通病來比照、衡量,正是我們評鑒《西廂記》的一大課題。
試想,崔張于琴韻傳心之后,如何過渡到傳簡、鬧簡、賴簡、酬簡等等漸趨高潮的大關目上去,正需要一個小小的轉捩。這轉捩雖短暫,卻不可掉以輕心。正如明代著名戲曲家、文學家凌濛初所說:“戲曲搭架,亦是要事,不妥則全傳可憎矣!”因而這過渡中轉捩的搭架之戲——小小關目之一,正可以讓我們借一斑而窺全豹,借此領略王實甫的藝腕匠心。
首先,王實甫沒有“蹈襲”前人。
《董西廂》寫鶯鶯聽琴之后是“自埋怨、自失笑、自解嘆,……”,“通宵無寐,抵曉方眠。紅娘目之,不勝悲感;侵曉而起,以情告生”。——鶯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竟至昏昏糊糊不知所措;反倒是紅娘有情有理,主動去找張生。這就使故事喧賓奪主,斫損了鶯鶯青春覺醒后的熱情和理智,而且,也不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
《西廂記》讓鶯鶯一上場就主動敘及“聞說張生有病,我如今著紅娘去”看望他,并表演著叫喊紅娘的表情動作,生動地展現了鶯鶯在理智清醒中纏綿婉致的一腔深情。短短一句臺詞,既輕巧地省略了若干過渡語言(如:這之前她對張生具體關注的言行,紅娘對張生害病情況的轉述等等),加速了戲劇流程,又把女主角前此聽琴時所激動起來的滿腔熱忱,連接無痕地貫穿起來,并有機地轉化為新的戲劇情節,調動了觀眾的欣賞興味。這正是作者匠心獨運的成功之筆。
其次,王實甫也沒有“草草為之”,而是精工機巧地將短短的過場戲寫得一波三迭,饒有意趣。請看:叫來了紅娘,鶯鶯卻不是立即叫她“去書院”看望張生,而是旋即耍了個不大不小、亦真亦假的“花招”:說什么“(我)這般身子不快啊,你怎么不來看我?”——不是請人托人,反倒是先發制人,竟然責備起紅娘來了。這一著正是聰明的鶯鶯深沉而又機靈的性格的絕妙顯現,不但鮮活了人物形象,而且生發了舞臺上幽默而微妙的劇情,逗引得觀眾含笑注目。更有甚者,紅娘亦不傻,馬上不無好意地來一句以攻為守的對應:“你想張……”。一下子觸到了鶯鶯的心病。鶯鶯不由得小小一驚,既高興又羞赧,連忙說道:“張甚么?”——明知故問。放不下千金小姐的架式,卻又不得不故作鎮定,干脆欲擒故縱,佯裝不懂。小紅娘更精靈,隨即給她一個“臺階兒”下,順著對方的口氣,回答一句:“我張著姐姐哩。”這牛頭不對馬嘴卻又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短短三句對白,包蘊了多少豐富的潛臺詞,含孕著人物多少復雜的心靈奧秘,昭示了多少眉目傳情的舞臺美啊?一曲詼諧之韻,滿臺機巧之趣,令人不由得拍手歡笑。幾經延宕,鶯鶯終于憋不住一腔摯情,只得直接說出:“我有一件事央及你咱。”輕巧地由責備而改為央求,口氣的轉換既明顯又委婉;但卻不徑直說出什么具體的事,——畢竟是相府千金,既要越禮求愛,卻又臨事而羞,甚至還心有顧忌,因此欲言又止,遲疑顧瞻而吞吞吐吐。所以還得讓小紅娘追問一聲“甚么事”之后,這才不得不鼓足勇氣說出那在胸中藏了好久的一句關鍵性的話:“你與我望張生去走一遭,……”真乃聲情逼肖、聲氣感人,多么富于人物的個性色彩啊!
紅娘早在聽琴之前就已表示了對崔張婚戀“妾當與君謀之”的熱忱,但此時卻出人意外地一口推脫:“我不去——。”不由得令觀眾略一驚疑,劇情也就為之一頓。這其實是王實甫代紅娘先立心、后立言的傳神之筆。試想:紅娘若不略作推脫,則就表明她把這暗遞消息、私相勾引的事看得太簡單、太平淡了,那就不是聰明而機警的紅娘,卻是個頭腦淺薄、遇事糊涂、任人擺布的“傻大姐”了。因為,那“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一本二折)的夫人,若是知道了,可真“不是耍”的!又何況,帶有“乖性兒”愛弄“假意兒”的鶯鶯小姐,以后說不定也會給熱忱的小紅娘出點什么難題、耍點什么威風呢。所以,紅娘不得不以推脫而后發制人,也可以稍稍給小姐一點兒厲害看看。——這正是王實甫獨具匠心地開掘人物性格,于細微處見精神的生花妙筆。果然,經過紅娘這不露聲色的巧妙一招,鶯鶯就越發由主動而變為被動了。“好姐姐,我拜你兩拜”,這八個字多么傳神,多么鮮靈,多么熨貼,多么富有動態感。金圣嘆把這神韻之筆刪掉了,那是他不懂得舞臺造型的藝術規律,不懂得人物臺詞要高度個性化、富有視動感的戲劇特征。金圣嘆還妄改為“鶯鶯云:我不說,夫人怎么知道?你便去咱!”一副板起面孔訓斥于人的冷峻形態,既乖離了鶯鶯深情、婉麗、溫柔、靦腆的風度,又違背了這特定劇情的特有氛圍,因而大煞風景。紅娘基于鶯鶯的美好品性,本來對鶯鶯是敬重愛護、對崔張婚戀是熱忱支持的——這不是奴才思想,而是她淳樸、善良、熱誠等美好情性的體現;又加之她穩重、謙和而識大體,所以,她沒有因鶯鶯的紆尊絳貴而小人得意地忘乎所以,隨即落落大方地報以一句頗富諧趣的回答:“侍長請起,我去則便了。”顯得不卑不亢,有禮有節;且又當著鶯鶯之面,補上一句“張生,你好生病重,則俺姐姐也不弱……”,既真切,又風趣;既同情,又調侃;亦莊亦諧,令人忍俊不禁。
在由悲轉喜的氣氳中,紅娘一曲〔賞花時〕,首先繪聲繪形地描摹鶯鶯相思中的愁苦之狀,跟本折之初鶯鶯的上場白“聞說張生有病”,不期而然地前后映照,相映成趣。在對鶯鶯形象的生動描繪中,透示出她為崔、張傳遞信息實乃出于道義和同情,這就使紅娘隨后充當“撮合山”角色而生發的若干喜劇風采,不僅無庸俗卑瑣之氣,而且映射出感發人心的光芒,流貫著溫善諧謔的韻致。
如此短短的一節楔子戲,不著秾麗色彩,不附詭奇情節;本色自然,渾然天成,卻極其耐人咀嚼品味,恰好反映出王實甫在編排戲劇時的藝術匠心,因而其“曲”既圓潤晶瑩,其“白”亦精工美致。正如清代戲曲大師李漁所熱情地贊頌的:“吾于古曲(戲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唯《西廂》能之”(李笠翁《曲話·詞采》)。實乃深中肯綮的確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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