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滕王閣序并詩
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1); 星分翼軫(2),地接衡廬(3)。襟三江而帶五湖(4),控蠻荊而引甌越(5)。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6); 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7)。雄州霧列(8),俊采星馳(9)。臺隍枕夷夏之交(10),賓主盡東南之美(11)。都督閻公之雅望(12),棨戟遙臨(13); 宇文新州之懿范(14), 䄡帷暫駐(15)。 十旬休暇(16), 勝友如云(17);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18),孟學士之詞宗(19);紫電青霜(20),王將軍之武庫(21)。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22)。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23); 潦水盡而寒潭清(24),煙光凝而暮山紫(25)。儼驂騑于上路(26),訪風景于崇阿(27)。臨帝子之長洲(28),得仙人之舊館(29)。層臺聳翠(30),上出重霄; 飛閣流丹(31),下臨無地(32)。鶴汀鳧渚(33),窮島嶼之縈回(34); 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35)。披繡闥(36),俯雕甍(37)。山原曠其盈視(38),川澤盱其駭矚(39)。閭閻撲地(40),鐘鳴鼎食之家(41);舸艦彌津(42),青雀黃龍之軸(43)。虹銷雨霽(44),彩徹區明(45)。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46)。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47);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48)。
遙襟俯暢(49),逸興遄飛(50)。爽籟發而清風生(51),纖歌凝而白云遏(52)。睢園綠竹(53),氣凌彭澤之樽(54); 鄴水朱華(55),光照臨川之筆(56)。四美具(57),二難并(58)。窮睇眄于中天(59),極娛游于暇日(60)。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 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61)。望長安于日下(62),指吳會于云間(63)。地勢極(64)而南溟深(65),天柱高而北辰遠(66)。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67); 萍水相逢(68),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69),奉宣室以何年(70)。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71); 馮唐易老(72),李廣難封(73)。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 竄梁鴻于海曲(74),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75),達人知命(76)。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77)。酌貪泉而覺爽(78),處涸轍以猶歡(79)。北海雖賒,扶搖可接(80);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81)。孟嘗高潔(82),空余報國之情; 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83)!
勃,三尺微命(84),一介書生(85)。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86); 有懷投筆(87),慕宗慤之長風(88)。舍簪笏于百齡(89),奉晨昏于萬里(90)。非謝家之寶樹(91),接孟氏之芳鄰(92)。他日趨庭(93),叨陪鯉對(94); 今晨捧袂(95),喜托龍門(96)。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97); 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98)。嗚呼! 勝地不常(99),盛筵難再; 蘭亭已矣(100),梓澤丘墟(101)。臨別贈言(102),幸承恩于偉餞; 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103);一言均賦(104),四韻俱成(105)。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106):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107)。
畫棟朝飛南浦云(108),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109)。
閣中帝子今何在? 檻外長江空自流!
〔注釋〕 (1)南昌: 漢豫章郡縣名,又是郡治所在地,所以稱“故郡”。洪都: 唐代把豫章郡改為洪州,在洪州設都督府,所以叫“新府”。(2)翼、軫(zhěn ): 都是二十八宿之一。傳說在楚的上空。分: 分野。古代天文學家將地面上的區域和星空的劃分對應起來,即地面上的某處可以在星空中找到某一對應的范圍,稱為分野。豫章郡古屬楚國地,當翼、軫二星的分野。(3)衡、廬: 指衡山和廬山。(4)襟:衣襟,衣領。領在衣之上部。襟三江: 即處在三江之上。帶: 衣帶。南昌處五湖之中,如被帶束。帶五湖: 即以五湖為帶之意。三江、五湖:泛指南昌附近江湖。(5)控蠻荊: 控制楚地。蠻荊: 古楚地,現湖北、湖南一帶。引甌越: 接引浙江一帶。古東越境內有甌江,故稱甌越。由于甌越更遠,所以稱“引”。(6)物華天寶: 人間物產的精華,煥發為天上的寶氣。故事見《晉書·張華傳》: 晉武帝時,牛、斗之間常有紫氣照射,張華問雷煥: “是何祥瑞? ”雷煥曰: “乃寶劍之精”,后雷煥作豫章豐城縣令,掘監獄地基,得寶劍兩把,一名龍泉,一名太阿。后二劍沒入水中,化為雙龍,故曰: “龍光射牛斗之墟”。牛、斗: 均二十八宿之一。墟: 地域,此指星座所在之處。(7)徐孺: 即徐孺子,名穉。東漢豫章南昌人,品行高潔。陳蕃為豫章太守,不接賓客,只接待徐孺子,并特置一榻供他臥宿,他走了就把榻掛起來。下陳蕃之榻:使陳蕃之榻放下來。(8)雄州: 大州,指洪州。霧列: 象霧那樣四處彌漫。(9)俊采: 有才能的人才。星馳: 象流星一樣奔馳。(10)臺: 城樓。隍: 護城溝,有水叫池,無水叫隍。臺隍: 這里指代南昌城。枕:壓,據。夷夏之交: 南方和中原地區的交界之處。(11)賓主: 指客人和主人閻都督。盡東南之美: 包括了東南所有的才俊。盡: 動詞。(12)都督閻公: 洪州都督府都督閻某,名不可考。雅望: 公正的聲望。(13)棨(qǐ)戟: 都督的儀仗,有衣之戟。遙臨: 從遙遠的地方光臨。(14)宇文: 宇文鈞,新任澧州牧,故稱新州。懿: 美德。范: 楷模。(15)襜(chān )帷: 車上遮車的帷幕,這里指代刺史所乘之車。暫駐: 暫時停駐在這里。(16)十旬: 十日為一旬。休暇: 休息。當時制度,官吏每十天休沐一日,每逢旬日,百官退值休沐,稱旬休,后來稱為旬假。(17)勝友: 才能俊異的朋友。如云: 形容眾多。(18)騰蛟起鳳: 形容文章之美,象蛟龍騰空,象鳳凰飛起。(19)孟學士: 當時座上客。學士: 掌著述的官。唐設弘文館、崇文館,皆有學士。詞宗: 詞章的宗師,文壇的領袖。(20)紫電青霜: 寶劍名。梁·蕭明《與王僧辯書》有句: “紫電青霜,無非武庫之兵”。(21)王將軍: 當時座上客。武庫: 收藏武器的倉庫。此指王將軍胸中的韜略。(22)躬: 親身。勝餞: 盛大的餞別宴會。(23)維: 文言助詞。序: 時序。三秋: 秋季有三個月,稱孟秋、仲秋、季秋。三秋等于說九月(季秋)。(24)潦水:淤積的雨水。寒潭: 深冷的水塘。(25)煙光凝: 煙霧在陽光照射下似乎凝聚不動。(26)儼: 昂首前進的樣子。驂騑: 駕車的馬。上路: 大路。(27)崇阿: 高的山陵。(28)帝子: 指滕王李元嬰。唐高祖李淵之子。洲: 指滕王閣前的沙洲。(29)得:得見。仙人: 指滕王。舊館: 指滕王閣。(30)翠: 指翠綠色的琉璃瓦。(31)飛閣流丹: 架空的閣道,丹彩飛流。(32)無地: 無底的深淵。(33)鶴汀: 鶴所棲的汀。汀: 水邊平地。鳧渚: 野鴨所聚處的小洲。渚: 水中小洲。(34)窮島嶼之縈回:指汀渚分布島嶼間,縈回曲折之極。窮: 極。(35)列岡巒之體勢: 指宏麗的建筑,與山巒高低的體勢相稱。(36)披: 開。繡闥(tà): 繪飾華美的門。闥: 小門。(37)俯: 俯視。雕甍(méng ):雕飾的屋脊。甍: 屋脊。(38)山原: 山嶺平原。曠: 遠,空闊。盈視: 極目所視。其: 而。(39)川澤: 河流湖澤。盱(xū): 大。駭矚: 駭其所矚,對于看到的景物十分驚奇。駭: 驚奇。矚: 矚目。(40)閭閻: 里巷的門,這里借指住宅。撲地: 滿地,遍地。(41)鐘鳴鼎食之家: 唐代士族大家,鳴鐘就食,食皆用鼎盛。這里泛指士族大家。(42)舸(gě): 大船。艦: 戰船,四周加釘木板,以防矢石。彌津: 遍及渡口。(43)青雀黃龍: 船名,意謂船的形狀如青雀、黃龍。軸: 通作舳(zhú),船后持舵的地方。這里代船。(44)虹銷雨霽: 指云氣消散,雨過天晴。(45)彩:色彩。區: 區域。(46)鶩: 野鴨。(47)彭蠡: 鄱陽湖的古名。(48)斷:止。衡陽: 今湖南省衡陽縣。相傳衡陽有回雁峰,雁至此不再南飛,遇春而回。浦: 水邊。(49)遙襟: 遠大的胸懷。俯暢: 因登高俯視而胸襟舒暢。(50)逸興: 飄逸的興致。遄: 急速,很快地。(51)爽:參差不齊。籟: 指簫管之類的樂器。發:發出聲音。(52)纖歌:纖細的歌聲。凝: 停滯。白云遏: 指流動的白云被歌聲所阻住。語見《列子·湯問》,秦青唱歌時“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53)睢園: 西漢時梁孝王劉武在睢陽(今河南商丘縣南)所筑的菟園。其中有很多竹子,梁孝王和一些文士在其中飲酒賦詩。(54)彭澤之樽:彭澤令陶淵明的酒杯。(55)鄴: 魏都。朱華: 指曹植《公宴》詩中“朱華冒綠池”之句。李善注: “朱華,芙蓉。”鄴水朱華: 是說與會文人都有曹子建的才能。(56)臨川: 指晉代書法家王羲之。臨川,今江西臨川縣西,王羲之曾經做過臨川太守。(57)四美: 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具: 全部具備。(58)二難并: 賢主、嘉賓難得并具。(59)睇眄(di mian ): 都是看的意思。中天: 半天空。(60)極: 盡情地。暇日: 閑暇的日子。(61)盈虛: 月滿曰盈,月虧曰虛。這里指成敗。數:運數,即命運。(62)望長安于日下: 從滕王閣上往西北遠望長安,如在日下。(63)指吳會于云間: 往東指示吳會,如在云中。(64)地勢極:地勢盡于東南。(65)南溟:南海。(66)天柱: 《神異經》云,“昆侖之上有銅柱焉,其高入天,名曰天柱。”北辰: 北極星。這里天柱、北辰皆暗指國君、朝廷。(67)失路之人: 走投無路的人,作者自指。(68)萍水相逢: 象萍浮水面,時聚時散,雖偶然相逢,又各自東西。(69)帝閽:為天帝看門的人。這里指君王的宮門,引申指朝廷。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70)奉: 侍奉。宣室: 漢未央宮正殿。漢文帝時,賈誼遷謫為長沙王太傅,四年后,文帝把他征回長安,召見于宣室。(71)舛: 不順利。(72)馮唐: 西漢文帝時為中郎署長,車騎都尉,景帝時出為楚相。武帝時,求賢良,馮唐被舉薦,但年已九十多,不能任職。這里是說自己也會象馮唐一樣漸漸老去。(73)李廣:西漢將領,多次抗擊匈奴有功,但始終沒有封侯。(74)竄梁鴻于海曲: 使梁鴻竄于海曲。竄:逃隱。海曲: 海濱之地。據《后漢書·逸民傳》,梁鴻字伯鸞,和妻孟光隱居霸陵山中。他在過洛陽時,作《五噫》之歌,漢章帝聽了很不高興,四處找他,他便改易名姓,與妻逃居于齊魯濱海之處。(75)安貧: 安于貧困。(76)達人:通達事理的人。知命:知道自己的命運。(77)且: 將。不墜: 不減弱。青云之志: 高潔的志向。(78)貪泉: 在廣州附近石門。傳說人一飲泉水,就會貪得無厭。覺爽: 覺得神清目爽。(79)涸轍: 典出《莊子·外物》。鮒魚陷入將干涸的車轍中,比喻陷于困境。(80)賒: 遠。扶搖: 旋風。(81)東隅: 指日出之處,這里表示“早上” ,引申為青春。桑榆: 指日落之處,這里表示“傍晚” ,引申為晚年。(82)孟嘗: 字伯周,東漢人,操行高潔。漢順帝時為廣東合浦太守,后因病辭職。桓帝時,尚書楊喬上書推薦孟嘗,但終未被任用,年七十而死。(83)阮籍猖狂: 指阮籍放任而不拘禮法。窮途之哭: 阮籍駕車出游,常隨馬所走,途窮而痛哭。(84)三尺:指身長三尺。微命: 身命低微。(85)一介: 一個。(86)終軍: 字子云,西漢人。二十多歲時,出使南越,請受長纓,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等: 等于。弱冠: 二十歲。(87)投筆: 東漢班超,曾投筆從戎,通西域有功,封定遠侯。(88)宗慤(que): 字元干,南朝宋時人。年少時,叔父問他有什么志向,他說“愿乘長風破萬里浪”。后官至將軍。(89)簪: 封建社會士大夫用的冠簪。笏(hu ): 仕宦者手執的手版。百齡: 百歲,一輩子的意思。(90)奉晨昏: 指奉侍父母。(91)謝家之寶樹: 《世說新語·語言》載,謝安有一次問他的子侄輩,為什么人們總希望小孩子成材?謝玄回答說: “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這里的寶樹,即謝玄說的芝蘭玉樹,都用以比喻好的子弟。(92)孟氏之芳鄰: 孟子母親為了培養孟子的思想品德,曾三次遷移住處,最后定居在學宮附近。(93)他日: 猶言來日。趨庭: 指到父親跟前。(94)叨(tao): 謙詞,有愧于。鯉: 孔子的兒子,字伯魚,孔鯉于庭前受教于其父。見《論語·季氏》。(95)捧袂(mei): 舉起雙袖作揖,表示對長者的恭敬。(96)龍門: 在今山西省河津縣西北,相傳為禹所鑿,江海魚集龍門下,登者化龍。東漢時李膺,為人峻整嚴謹,以聲名自高,士有被他容接的,名為登龍門。托龍門: 即登龍門之意。(97)楊意: 漢武帝時狗監楊得意,曾推薦司馬相如作賦。凌云: 司馬相如《大人賦》,武帝讀了飄飄然有凌云之氣。這里的“凌云” ,指自己的文章。(98)鍾期: 鍾子期,伯牙鼓琴時的知音者。流水: 《列子·湯問》載,“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鍾子期曰: ‘善哉! 洋洋兮若江河。’”(99)勝地不常: 指這樣的好地方不能常來。(100)蘭亭: 在今浙江省紹興縣西南,地名蘭渚,亦名蘭上里,有亭曰蘭亭。晉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上巳節,王羲之與孫統、孫綽等四十一人宴集于此。已矣: 指已經成為歷史的陳跡了。(101)梓澤: 即晉石崇之金谷園,故址在今河南洛陽市西北。丘墟: 指空虛荒蕪之地。(102)贈言: 指此序。(103)疏: 條陳,引申為寫。短引: 短序。引: 引言,序。(104)一言均賦: 每人都賦詩一首。(105)四韻: 即八句。(106)灑潘江、傾陸海: 意謂盡量地抒發才能。鐘嶸《詩品》: “陸(機)才如海,潘(岳)才如江”。云爾: 語氣助詞,用在句尾,表示述說完了。(107)佩玉、鳴鸞: 都是舞女身上的裝飾。這里代指舞女。(108)南浦: 地名,在今江西南昌西南。(109)物換星移: 四季運行,景物變換。
〔鑒賞〕從六朝到初唐,駢體文統治了文壇。這種文章多數在內容上虛假、空洞、頹靡,形式上講究對偶聲韻,大量使典用事,濫用華辭麗藻,因而被后人批評為“繡繪雕琢”的“無用之文”。但是,在眾多的駢文作家中,不乏有才華的人物; 駢體作品,也頗有值得一讀的佳篇。一些優秀的駢文,在嚴格的形式束縛之中,使用了鋪排、描摹、敘事、抒情等技巧,發揮了漢語文特有的對偶、聲韻、事典、辭藻等表現手段,成為摹寫生動、情致宛然、和諧可誦的好作品。王勃的《滕王閣序》,就是這樣的一篇代表作。王勃是初唐“四杰”之一。初唐是社會大變動時期,不少出身寒微的知識分子靠政能文才飛黃騰達,直抵卿相; 但王勃雖才華早著,卻仕途坎坷。他十四歲舉幽素科,授朝散郎,做沛王府修撰。以后兩次得罪,后一次遇赦免死。其父王福疇也受累貶官南海。他到南方省親,渡海溺水,驚悸而死,年僅二十七歲。他才氣橫溢,文名早著,寫詩力圖改變六朝以來“爭構纖微,競為雕刻”的弊風(楊炯《王子安集序》),開唐詩繁榮的先聲; 著文雖沿襲駢儷余習,但亦見新變,有些篇章已做到情真意切,清麗可喜。《滕王閣序》全稱《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是他赴南海省父,路出洪州(今南昌市),參與都督閻某在滕王閣上舉行的飲宴而作,是古今傳誦的駢文名篇。
登高感懷,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主題; 宴飲作序,是當時文人的習俗。但是,許許多多這類題材的作品,內容空洞,陳陳相因,以華辭麗藻來文飾無病呻吟,值得一讀的不多。王勃的《滕王閣序》,雖然通篇用駢偶,詞采相當絢麗,格式非常嚴整,但內容充實,富于真實的感情,敘事清晰而生動,描寫景物有詩情畫意,并不給人雕琢柔靡的印象。文章先從洪州地理形勢寫起: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王勃為滕王閣飲宴作序,一開始不寫樓臺,也不寫宴會,先宕開一步,寫滕王閣所在的洪州襟江帶湖、控荊引越的形勢,境界開闊,落筆不俗。接著,他用駢文鋪排事典的技巧,歷敘當地物產珍異、人物薈萃、宴會樓臺的地勢、與宴賓主的才德,層層鋪寫,把讀者引向了高朋勝餞的集會,扣緊了餞宴的題目。滕王閣本是初唐時高祖子滕王李元嬰官洪州都督時所建,在章江門城上。危樓高聳,下臨贛江,遠覽山川,俯瞰城府。后經改建,被稱為“江西第一樓” ,為一郡游覽的勝地。王勃躬逢盛會,在寫到宴集的盛大之后,并不粘著題目,再宕開一步,另起端緒,以充滿詩情的文筆,描寫了滕王閣的壯麗及其周圍的風光。古代的宴集序這種文體,是一種記敘文,也往往是宴會上集體作詩的說明書。王勃是個有才氣的詩人,他帶著詩情寫樓臺景物,文字宛如辭采明麗的散文詩。他在這里打破了一般駢文敘寫風物時雕琢藻飾、模山范水的舊格,把豪放超逸的情致,融入綺麗的詞采和生動的描繪之中,帶著讀者趨名樓、登高閣,覽觀樓臺的壯麗,山川的曠遠,市井的繁華,舟楫的眾多,點綴以漁歌、雁聲,描繪出一幅色彩鮮明、情景交融的畫圖。他用了駢句,但語氣奔放而自然; 他又著重辭采藻飾,但表現得生動而和諧。“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寫出充滿秋意的晚景: 清明的湖水與紫色的暮靄造成了色彩的對比; 近水與遠山形成了景物的層次; 一個“寒”字又突出了山川給人的清爽感覺。寫樓臺,僅用“層臺聳翠,上出重霄; 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十六個字,以夸飾筆法突出危樓入云的壯觀,用生動描摹表現檐翼如飛,丹彩欲流。這十六個字精采廉悍地復現了滕王閣的氣勢形貌。后面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更是千古名句。相傳都督閻某舉辦飲宴,本擬讓子婿孟學士作序,并早經宿構; 謙讓眾賓,王勃不知推辭,惹得主人大怒,拂衣而去。后來聽說寫出“落霞”兩句,閻某矍然而起,說: “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這個傳說,出自小說家言,不必是實,但卻可見這兩句文章的警辟卓異。前人寫到水天(或天地)相接景象的很不少,著名的如晉袁宏《東征賦》: “即云似嶺,望水若天。”梁吳均《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梁元帝蕭繹《蕩婦秋思賦》: “天與水兮相逼,山與云兮共色。”而王勃把這種景象凝聚到一雙對句的下句,描繪出一個曠遠的背景,在這水天一色的一片青碧之中,點綴以紅霞、白鷺,構成色彩明麗的畫面。前人又曾指出,王勃的句法,出自庾信《馬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這類句式在王勃前還有不少,如后魏釋僧懿《平心露布》: “旌旗共云漢齊高,鋒鍔共霜天比凈。” 《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 “浮云共嶺松張蓋,明月與巖桂分叢”,等等,但這些句子都顯得雕鑿造作,形象也不如王勃的優美動人。例如庾信描寫落花與馬射隊伍中繪著芝草的車蓋齊飛,聯想就很欠自然。王勃寫紅霞在天上飄動,白鷺在紅霞中翱翔,造成藍天上一紅一白的色彩對照; 無生命的晚霞與有生命的飛鳥并舉,構成的畫面更為明麗鮮活。前人評王勃文,說是“篇篇結綠,語語連珠,胸無儉思,腕有余藻” (《鐵立文起》)。就拿這一段寫景文字來說,雖然用了偶對辭彩,但已相當自然流利,絢麗的文辭、工整的對偶,有助于文意的表達,是當得起這個評價的。如果文章按此敷寫下去,在內容上就會仍然局促于流連光景的陳規舊套。但王勃以大起大落的筆勢,由逸游的豪興陡轉入興盡悲來的感慨。他從自己的際遇引發出對人生的思索,從而使文章表達出更深厚的情意。他在寫了“遙襟俯暢,逸興遄飛”的興致之后,在“四美具,二難并”的詩酒歌管之中,忽發深沉的感傷。聞一多先生論到“四杰” ,說他們“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為都相當浪漫,遭遇尤其悲慘” (《唐詩雜論·四杰》)。王勃在四個人中很有代表性。他本來處身新王朝的興盛時期,但已成為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犧牲品。他的外露的才華和不羈的作風,被時人攻擊為露才揚己、恃才傲物,因而為社會所不容。所以他的不遇之悲,是對社會的一種控訴,是對“盛世”之下的現實矛盾的一種揭露。他慨嘆宇宙無窮,表露出對人生短暫和功業不就的感傷; 他悲悼盈虛有數,表明了自己在“命運”面前的無能為力。“望長安”以下四句,是說自己無力躋身朝廷,如今將流落南海。他把自己比擬為屈原; 屈原《楚辭·離騷》有句云: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王勃卻說自己連守門的人都望不見。他又把自己比擬為賈誼; 賈誼遷謫長沙,終被漢文帝征回,召見于宣室。王勃慨嘆不知何時有這樣的機會。接著,他又列舉出馮唐、李廣、梁鴻等人作比,從各個方面說明自己的困頓處境。在這里,他表現出嗟卑嘆老的傷感和見機知命的消極。但是,感情又突然逆轉,他表示自己的壯懷白首不移,清操愈厲,困而彌堅。他又用了《莊子·逍遙游》典,說自己象大鵬鳥一樣,仍可乘飄風扶搖直上九霄;他還用《漢書·馮異傳》上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說法,表示自己雖然早年失意,但仍懷著在后半生救世濟時的信心。這樣,他寫失意的悲哀,成為對時代的抨擊;他又寫積極的壯懷,表現出一種用世的樂觀精神。而他以跌宕之筆抒寫的這種內心矛盾和痛苦,正展示了才智之士處困頓、受壓抑的精神面貌。所以,他的這種懷才不遇的感傷情懷,千百年來引起過許多人的共鳴。最后一段,歸結到自己的志向、旅程,對主人的知遇表示感謝,對盛大的宴餞表示依戀,恰恰照應文章的開頭。首尾關聯,成為結構嚴謹的整體。
《新唐書·文藝傳》概括唐文發展說: “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絺句繪章,揣合低印,故王、楊(炯)為之伯。”宋洪邁在《容齋四筆》中也曾指出,王勃“用駢儷作記、序、碑、碣,蓋一時體格如此”。但象王勃《滕王閣序》這樣的駢文,卻已表現出文體和文風的新變,與六朝以來流行的駢文有很大的不同。這不只是由于他的才氣,更由于他在時代矛盾中獲得了對現實與人生的新的感受,新的認識。他把它們表現在文章中,就是駢文的僵化凝固的形式所束縛不住的。在他那些華麗的詞藻和繁多的事典中,已經表現出流麗自然的氣勢,迸發出真實純樸的心聲。在藝術上,這篇序有著駢文的一般缺點。如排比事典、牽扯古人,使古典知識不多的人難于了解。為了硬湊四六對句,把楊得意縮為楊意,把徐孺子略為徐孺,早已被前人指為措辭荒謬。文章重復、冗雜處也不少。但總的說來,這篇文章在藝術表現上有許多長處。全文以記敘為線索,條理清晰,首尾照應,似乎是隨手注措,信筆寫來,但結構層次井然,開合起伏多變化。描寫的生動,抒情的真摯,前面已分析到了,這里不再贅述。文章用了許多事典,一般都相當貼切,而且運用得比較自然。文章用了不少絢麗的字句,但大多都很有表現力,沒有故作文飾和雕琢的弊病。文章基本使用偶體雙行的四六句式,但注意參差變化,不使人覺得刻板劃一,而能造成音節整齊,和諧可誦的效果。所以,王勃在這里如象戴著鎖鏈跳舞一樣,在駢體的束縛中表現了自己高超的技巧,盡量發揚了駢文藝術的積極方面,使文章具有較大的表現力。在文學史研究中,駢文一般被當作形式主義的產物,很少受到重視。實際上,駢文是中國散文史上一份很值得注意的遺產。它把使用對偶、聲韻、事典、詞藻等表現手段的技巧片面地、畸形地發展了,使形式凝固化了,造成形式脫離了內容; 但它對散文形式與藝術技巧的發展是有貢獻的。從六朝到初唐,駢文統治文壇幾百年; 后來散體“古文”興起,但駢文仍綿延不絕。許多有才華的文人在這上面窮盡精力,創造出不少藝術上的精品。《滕王閣序》就是一例。韓愈一生中反對駢文最力,但他贊賞這篇序。他寫《新修滕王閣記》,說自甘列名王勃之后,還感到很“榮耀”。他的“古文”不廢偶對句法、儷語麗詞,早已有人指出他是吸取了六朝駢文的神髓的。柳宗元早年習駢文,這種素養對他以后寫“古文”大有益處。他的著名的《永州八記》就是駢散間行的。唐、宋名家散文,講究音節頓挫、聲調低昂、語氣緩急、句式短長,使文章聲情并茂,音調和諧; 又注重運用事典,使用詞藻,力求表達上凝練、深厚、生動、鮮明,如此等等,都有取于駢文的藝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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