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李開先·寶劍記(第三十七出林沖夜奔)
北宋末,京都汴梁的禁軍教頭林沖,因上書彈劾童貫、高俅等人營私舞弊,招致童、高一班奸黨的陷害,高俅以看劍為名,將林沖賺入白虎節堂,被誣加謀刺大臣的罪名,發配至滄州看管草料場。高俅之子高朋又欲霸占林妻張貞娘,一面差陸謙、傅安到滄州暗害林沖,一面逼死了林母,以誘逼張貞娘順從。林沖在滄州殺死了前來害他的陸、傅二人,逃至柴進府內,后由柴進舉薦投奔梁山泊。林妻張貞娘也設法逃出,避入尼庵。后梁山好漢為朝廷招安,林沖親自殺死了高俅,與妻重得團圓。
(生上, 唱)
【點絳唇】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國難投,那搭兒相求救?
(白)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念我一時忿怒,殺死奸細,幸得深夜,無人知覺,密投柴大官人莊上隱藏。昨聞故人公孫勝使人報知:今遣指揮徐寧領兵滄州地界捉拿。虧承柴大官人憐我孤窮,寫書薦達,徑往梁山逃命。日里不敢前行。今夜路經濟州地界,恰才天明月朗,霎時霧暗云迷; 況山路崎嶇,高低不辨,教我怎生行驀! 那前邊黑洞洞的, 想是村店, 只得緊行幾步。 呀! 原來是一座禪林,夜深無人,我向伽藍殿前暫憩片時。(生作睡介) (凈扮神上,白) 生前能護國,沒世號伽藍; 眼觀十萬里,日赴九千壇。吾乃本廟護法之神。今有上界武曲星受難,官兵追急,恐傷他性命,兀那林沖,休推睡夢,今有官兵過了黃河,咫尺趕上,急急起來逃命去罷。吾神去也! 凡人心不昧,處處有靈神; 但愿人行早,神天不負人。(生醒白) 嚇死我也! 剛才合眼,忽見神象指著道:“林沖急急起來,官兵到了!”想是伽藍神圣指引迷途;我林沖若得一步之地,重修寶殿,再塑金身,撒開腳步去也!(唱)
【雙調新水令】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的忠和孝。
【駐馬聽】 良夜迢迢,投宿休將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急步荒郊。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只恐人驚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誤了武陵年少。
【水仙子】 一朝諫凈觸權豪,百戰勛名做草茅,半生勤勞無功效,名不將青史標。為家國總是徒勞,再不得倒金樽杯盤歡笑,再不得歌金縷箏琶絡索,再不得謁金門環佩逍遙。
【折桂令】封侯萬里班超,生逼做叛國的紅巾、背主的黃巢。恰便似脫扣蒼鷹,離籠狡兔,摘網騰蛟。救急難誰誅正卯,掌刑罰難得皋陶。鬢發蕭騷,行李蕭條,這一去,博得個斗轉天回,須教他海沸山搖。
【雁兒落】望家鄉去路遙,想妻母將誰靠?我這里吉兇末可知,他那里生死應難料。
【得勝令】呀! 嚇的我汗浸浸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類油調。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喪了! 劬勞,父母恩難報; 悲嚎,英雄氣怎消。【沽美酒】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哭號啕。拽長裙急急驀羊腸路繞,且喜這燦燦星下照。
【太平令】忽然間昏慘慘云迷霧罩,疏喇喇風吹葉落,振山林聲聲虎嘯,繞溪澗哀哀猿叫。嚇的我魂飄膽消,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廟。【收江南】呀! 又只見烏鴉陣陣起松梢,數聲殘角斷漁樵。忙投村店伴寂寥; 想親幃夢杳,空隨風雨度良霄。
故國徒勞夢,思歸未得歸;
此身無所托,空有淚沾衣。
更籌: 古代報時刻用的竹簽。銀漏: 古代計時用的工具。秦寇: 指兇暴的敵人。魚書: 古代的信如鯉魚形,故稱魚書。雁無: 沒有音信。行驀 (mo末): 暗地行走。伽藍: 傳說中的護法神。武陵年少: 武陵疑五陵之稱,漢代五個皇帝的陵墓,在渭水北岸,咸陽西,因地近皇都長安,多富豪所居。舊時稱富家子弟為五陵年少。這里林沖自稱。謁金門: 出入宮廷。皋陶 (gao-yao高姚): 古代一位斷事正直的執法官。類油調: 如沸油翻滾。劬 (qu渠) 勞: 辛勞。
在逼上梁山的一百單八將的英雄好漢中,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道路抉擇,絕不象魯智深、李逵那樣來得明快、堅決,那樣義無反顧。他經歷了不尋常的艱苦復雜的思想斗爭和感情痛苦的歷程。他被童貫、高俅一班奸黨迫害,被逼到無路可走的絕境,才在柴進的薦舉下,踏上奔往梁山的征途。《寶劍記》通過對林沖出身、經歷、地位的多方面的描繪,寫出了“逼”上梁山的“這一個”,就很富于個性色彩。即使在最后踏上去梁山的途中,他也充滿著內心的激烈矛盾與痛苦的抉擇。《夜奔》一折生動地揭示了林沖這種復雜的內心沖突和心態。
一、對理想、報負幻滅的悲憤與失落感。由一個地位顯赫的禁軍教頭,到被奸黨陷害淪落為一個被追緝的逃犯,林沖不免悲從中生,深感“報國無門”“有國難投”的隱痛。想不到自己原想象班超那樣立功封侯,卻落了個名不標青史,半生勤苦徒勞無功,到頭來,竟被逼做了叛國背主、不忠不孝的“賊寇”,終不禁“天涯孤客”的落魄與凄涼而“淚灑征袍”了。“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生動地反映了他這種一步三回首,欲罷不能的矛盾心理。
二、對世態公理的懷疑和對官場生活的留戀。他一面醒悟和哀嘆京城名利場中耽誤了自己的年少時光,懷疑世上會有皋陶那樣公正的執法官,來懲辦朝廷那些誤國害民的奸黨,而又迷戀難忘昔日出入朝廷的榮華富貴:“再不得倒金樽杯盤歡笑,再不得歌金縷箏琶絡索,再不得謁金門環佩逍遙”,就是這種深層心理沖突的生動寫照。
三、“這一去博得個斗轉天回”與“望家鄉去路遙”,對妻母家室眷戀的躑躅。他痛恨童、高那幫狼狽為奸禍國殃民的奸黨,慶幸自己終于脫離了狼窩虎口,如同“脫扣蒼鷹”、“離籠狡兔”、“摘網騰蛟”,決心這一去上了梁山要干一番翻天復地的大事業,但想到此一去遠離家鄉,“想妻母將誰靠?”“父母恩難報”時,又不禁“行一步哭號啕”,難免于人之常情的憂慮了。
四、星夜,虎嘯猿鳴的恐怖空寂與林沖“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廟”的焦急不安。《寶劍記》的作者李開先深諳中國戲曲虛擬化表演的藝術特征,人在環境在,人去環境空。情隨景生,景依情出。通過林沖的唱詞:“忽然間昏慘慘云迷霧罩,疏喇喇風吹葉落,振山林聲聲虎嘯,繞溪澗哀哀猿叫”,渲染出頓使林沖“魂飄、膽消”,“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廟”的急切、焦躁、不安的心情。這不僅調節了戲曲的節奏,使表演富于變化,而且將著林沖命運的多蹇與道路的坎坷和曲折,形象地展現在舞臺上,喚起觀眾對林沖的不幸遭遇的憐憫同情的藝術效應。
這折戲幾乎是由林沖一人表演一唱到底的,但并不感到單調、枯燥,而深為人民所熱愛,一直流傳,至今仍活躍在舞臺上,為京劇、昆曲等地方劇常演不衰,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十分細膩而生動地展現了林沖夜奔梁山路上,復雜起伏的內心沖突,唱詞洋溢著層次分明的感情色彩,創造了富于變化的情景交融的意境: 一忽兒“燦燦明月山下照”,頃刻間“昏慘慘云迷霧罩”。舞臺場景變化多姿多彩,使演員心中有戲,在舞臺上有戲可做,有著充分發揮、創造的基礎和余地。
另外,全折雖然情節單一,但發展自然,一唱三嘆,獨立成戲,前后呼應,不時喚起觀眾對林沖一生遭遇的回憶,使觀眾清晰地看到林沖是被逼走上梁山而別無他途,以及他在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轉折關頭痛苦選擇的思想軌跡。這就使林沖的藝術形象屹立在舞臺上,鮮活在觀眾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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