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歌·顧炎武·又酬傅處士次韻(二首選一)》鑒賞
顧炎武
其 一
清切頻吹越石笳,窮愁猶駕阮生車。
當時漢臘遺臣祭,義激韓仇舊相家。
陵闕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淚發春花。
相將便是天涯侶,不用虛乘犯斗槎。
這首詩是顧炎武于清圣祖康熙二年(1663)游山西太原時所寫。當時在太原的傅山,送給一首題為《晤言寧人先生還村途中嘆息有詩》的贈詩,作者即就其原韻的先后次序酬和了二首。這是其中的一首。
傅處士,即傅山,字青主,原來初名鼎臣,字青竹,另署名朱衣道人(他的名號甚多,《年譜》載有三十四個字號和另署)。他同顧炎武同是明代遺民、明末清初具有民族氣節的著名學者。傅處士“衣朱衣”、“居土穴”,隱居太原家鄉之中,以行醫糊口養母。康熙中朝廷征舉“博學鴻詞”,他應召到京城,但堅臥城西古寺,拒不應試,授予中書舍人,也以老病辭歸。這位“處士”實際上是一位博通經史諸子、兼工詩文、書畫和金石篆刻的大作家、大學問家。他同顧炎武正好意氣相契,都是忠貞故國、崇尚節操之士。“處土”,古時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
在講說正文之前,首先詮釋幾個有關詩詞酬唱的名詞與概念:
何謂“酬唱”?酬,原有報答之意。對方贈了詩詞,自己寫詩詞作回報。對方寫的稱唱;自己答的叫“酬”。
何謂“和韻”?也叫“和詩”,它是作舊體詩詞的一種方式之一。寫“和詩”,務必依照被“和”之詩的原韻作詩。此處之“和”,讀第四聲hè,即合唱和與和答之義。依其不同要求,大體有以下三種方式:
一是,依韻。采用所和詩之同一韻部作詩,而不必用其原字。這是和詩中要求最低的一種方式。
二是,用韻。即用原詩的韻和原字作詩,但不必依照其次序。這是略高于依韻的一種做法。
三是,次韻。亦稱“步韻”,取其步伐相隨之意。這是和詩中要求最高、寫起來最難的一種方式。具體要求是:務必按照所和詩的原韻、原字、原次序進行創作。它是詩人酬唱中最常用的一種和詩方式。這種方式,寫起來雖難,但人們卻喜歡它。因為它具有很強的挑戰性,寫起來比其它方式其興味會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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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七言律詩,主要是贊頌民族氣節,激勵“復明”斗志。其前一半側重于贊頌,后一半主要是激勵。
前兩聯:引典盛贊民族氣節
首聯:
清切頻吹越石笳,窮愁猶駕阮生車。
這兩句詩各用一典:前句用東晉永嘉詩人劉琨“奏笳退敵”之典;后句引入魏末正始詩人,“竹林七賢”之首阮籍“窮途回車”之典實。這是說,劉琨那清遠悲切的笳聲,不斷吹奏,惹動了胡騎的鄉思,自動退兵解圍;阮籍遇到途窮即回車,而傅山抗清,雖然艱難,卻仍堅持。故言猶駕。
為何作者要引這兩個典故入詩呢?
因為,劉越石(劉琨之字),是東晉著名愛國之士,也是杰出的“永嘉詩人”,對異族(胡、羯)統治,反抗意識十分強烈,而傅山也曾自稱有“彎強躍駿之骨”,并參加了抗清武裝斗爭。所以,作者就將他們兩人作比。這是贊美,也是激勵,是從正面進行的。而對句又引入“阮生車”之典,則是用反襯之法,來對友人的抗清意志的一種肯定與加強,也是防止“退堂鼓”現象產生的一種警惕。
以下補釋兩個典故——
越石笳:指劉琨(字越石)所吹的胡笳之聲。《晉書·劉琨傳載(大意):東晉并州刺史劉琨,與劉淵、石勒對抗,于晉陽為胡兵圍困數重,窘迫無計。劉琨乘月夜登城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奏胡笳,賊又流涕噓唏,有懷土之切。向曉,復吹之,賊并棄圍而走。
阮生車:阮生,指魏詩人阮籍。按《晉書列傳》云:“阮籍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去。”
下一聯寫法同首聯相仿,而內容進了一層——
頷聯:
時當漢臘遺臣祭,義激韓仇舊相家。
這一聯也是每句各用一典,都是“西漢時尚仁義,講節守”的故事。出句說,西漢末年尚書陳咸父子,不愿與王莽合作,全家辭歸,閉門不出,歲終臘祭,仍用漢禮。詩以陳、傅相比,說明傅山堅決不當“順民”,在生活上仍遵“明制”。這不是可欽可敬的高風亮節嗎?對句說,西漢張良,因先代五世為韓國相,韓為秦所滅,張即散盡家財,“求客刺秦,為韓復仇”。這不也是值得頌揚的嗎?
作者就是借著歷史上“陳咸不忘漢臘”和“張良義報韓仇”的事例來比傅山的“不忘明室”,來贊揚處士的崇高風節的。
這兩聯四句詩,連用四個典,目的卻只有一個:大力贊頌傅山的民族節操。其實,這也是作者通過對友人的贊賞,來寫自己的抗清復明之心志。
下邊半首詩轉入了自述個人感慨,基本精神卻在于:激勵。
后兩聯:感懷故國,志在恢復
頸聯:
陵闕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淚發春花。
這兩句意思是:亡明的王陵帝廟籠罩著一片凄涼景象,有如回照之殘陽;雖然一年一度的春花照樣開放,但山河卻在悲傷地流淚。
這一聯詩是從李白、杜甫詩詞中點化而來的。上句用了李白《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詞意;下句則化用了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和“感時花濺淚”的詩句之意。明代畫家王蒙,在寫李白《憶秦娥》詞圖跋語時,曾經指出:這是一首“遺老易垂淚”的悲詞。后人讀了它,的確也常常引起故國之思和亡國之痛。清代學者王國維也在《人間詞話》中,特別贊賞詞尾這兩句。說“……‘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顧炎武在此巧妙地化用這一詞意,借以感懷亡明故國,表達國運維艱有如回照之殘陽的悲慨。詩句寫得氣象闊大,寄慨深沉,意境高遠。
下句化用杜詩《春望》詩意也很成功。杜甫在“安史之亂”時,眼見長安城殘破景象,興起了感時傷亂和恨別思鄉之嘆,把萬千思緒、復雜情懷和憂國恤民之志,用“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詩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幾個高度凝煉的詩句表達了出來,若非杜甫這樣的大手筆,的確是不容易做到的。而在異族統治下的顧炎武,要把自己瞻仰明人故宮、皇陵和漫游南北各地所引起的無限感慨充分地表達出來,并且發之為詩,那當然更非易事。可是,詩人卻通過點化杜詩而高度濃縮地,只用七言短句,全都體現了出來,而且立意和境界,似乎不亞于杜詩。杜詩只告訴人們:“山河依舊,而國事全非。”但顧詩卻進一步說,春花在放發時,山河卻在流淚。沒有生命和感情的山山水水,也因異族鐵蹄蹂躪而悲泣垂淚。這還不更深刻地說明國家和民族災難之深重嗎?而且,這句詩的詩意和詩情,也給上句“陵闕生哀回夕照”作了更好的補充和深化。
相將便是天涯侶,不用虛乘犯斗槎。
相將,即相與、相共之意。相,交互;將,扶助。二字聯用,意即彼此互為聲援,互相幫助。
犯斗槎,犯,即冒犯;斗,星斗,此指牽牛星座;槎(chá,同“楂”),竹木之筏,引申為小船。語出晉張華《博物志》。其中曰:“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桴槎去來,不失期。”
這尾聯兩句是說,如果彼此互相幫助,互為聲援,即使相離極遠,也會成為朋友的;那就沒有必要撐筏遠行,頻頻相仿了(或者不必再乘船浮海遠避了)。
這是最后一聯詩的字面的意思。但詩人的真正用意又是什么呢?
詩句是含蓄的,用意在言外。如果,我們聯系全詩來領會尾聯的詩意,那就知道它要告訴人們的是:
既有“同志”者在,不必乘桴浮海遠行了。也就是說,目前雖然困難重重,形勢不妙,但只要目標一致,互相聲援,都成戰友,海內并不乏抗清復明志士,我們應當堅定復明決心,砥礪報國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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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語譯全詩(恕借用王堅敏將“古典詩詞改寫現代新詩”的作業)——
乘月登樓,晉陽城外敵重重;
胡笳頻吹,退兵自有劉英雄。
知難而進,豈效阮生哭途窮?
不墜青云,傅氏守節氣如虹。
解官歸田,歲終祭神續漢統;
不知有王,錚錚遺臣是陳公。
傾家蕩產,為尋義士荊軻逢;
韓仇義報,留侯佳話代代頌。
落日奄奄,斜掛明陵西上空;
故國大地,陰霾籠罩哀情濃。
江山已改,春花依舊舞東風;
祖國多難,花在眼下淚沾胸。
志同道合,豈須乘桴涉洋東?
抗清復明,身在天涯心猶同!
這首詩有兩點很有特色:
第一,詩義明確充實,詩風蒼涼悲壯
這首詩的基本傾向,以歷史觀點來看,思想積極,中心突出。其主旨十分明確:歌頌民族氣節,激勵人們斗志。具有這種主題的詩歌,在顧氏詩集中比比皆是,幾乎成了他后期詩作的主要內容。他生活在明末易代之際,是一個社會變亂和民族危機嚴重的時代。他作為一個愛國志士,在南明時期,曾一再舉義抗清;明亡后,又不斷謀圖恢復;直到晚年,仍然鼓勵朋友繼續斗爭。他作為一位學者的詩人,又是敢于正視現實,力主經世致用者,并推崇白居易的文學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因此,在他的詩歌創作中,一直堅持現實主義精神,使自己的詩作,具有歷史內容和精悍深沉、蒼涼悲壯的藝術風格。我們現在選讀的這首詩,就體現了這個特色。它同本組詩的另一首“愁聽天塞遍吹笳”一樣,寫得有思想、有形象、有感慨,還有決心與信心,有理想與遠景。在顧詩中有一首實錄歷史有名的“揚州十日暴行”的《秋山》詩,更寫得異常悲壯慘烈。
第二,一詩多典,不感其煩,反覺其妙
引典入詩,原是古今詩人常用的一種藝術手段。用典效果好壞,往往取決于詩人引用典實的技巧是否高明。現在選讀的這首詩,即可證明其論斷不謬。
這首詩用典特色是:一詩多典,不感其煩,反覺其妙。原來,“一詩多典”或“一典多用”,是一般詩家所諱忌的。因為搞得不好,就會給詩篇造成繁雜或晦澀的感覺。可是,顧詩卻敢于大量用典:前半首,句句有典;后半首,也是四句三典(化用詩人詩句,實際也是用典),短短八句的律詩,竟用了七個典實。
這樣,不厭其煩地引典入詩,竟取得良好效果,其竅門何在呢?我看,主要是抓好了以下三點:
一是,引典適當,各盡其長,多用熟典,力避生僻。當詩歌需要以精煉語句概括表達自己憂時憂國復雜情懷時,詩人就從人們熟知的李、杜詩詞中尋找借助。這個借助,不是照搬抄襲,而是煉其精蘊,翻舊為新,化繁為簡,以精湛的“陵闕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淚發春花”兩個佳句,出現于詩篇之中,并成為全篇之“詩眼”。
二是,典故同內容和諧不悖,用語精警而不露。在此詩的結句,引了“私犯斗槎”的典實——實際是一個神話傳說——用在否定句中,來突出尾聯所要闡發的正面寓意,堅持抗清復明斗爭。這樣,就取得了以反為正,相映益彰的藝術效果。
三是,更重要的一點是寓論于事,藏情于典,融主題于其中。這就是說,從各個側面來引典烘托主題,突出中心,從而達到:意由典彰,情因典濃。本詩前四句的用典,很好證明了這一點。你看,作者一口氣引了“奏笳退敵”、“窮途駕車”、“不忘漢臘”和“義報韓仇”四個歷史上著名的事例入詩,不僅詩意沒有重復,而且各用一典,加深一層,從精忠報國,至迎難而上,進而在堅志不移和果敢行動等各個環節上來表現主題。即突出地贊揚了友人傅山(何止傅山!)的高尚民族氣節,激勵人們堅持斗爭。
這樣,巧妙地用典,不僅使詩的內蘊更充實、更深沉,同時也使詩歌增添藝術興味。當然,在這里,僅僅是就顧詩用典而論,并非提倡寫詩務必用典,或者用典越多越好。只是想說明一點,引典入詩,確是我國傳統詩歌藝術中的重要手段之一,決不可忽視。這也正好證明,當前某些人拒絕在詩中用典的觀點,是片面的,不符合藝術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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