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獻·金縷曲》原文賞析
江干待發
又指離亭樹。恁春來、消除愁病,鬢絲非故。草綠天涯渾未遍,誰道王孫遲暮?腸斷是、空樓微雨。云水荒荒人草草,聽林禽、只作傷心語。行不得,總難住。
今朝滯我江頭路。近篷窗、岸花自發,向人低舞。裙衩芙蓉零落盡,逝水流年輕負。漸慣了、單寒羈旅。信是窮途文字賤,悔才華、卻受風塵誤。留不得,便須去。
譚獻詞有一特點: 擅于發端。如《長亭怨慢》:“又消受、江楓低舞”。《摸魚子》:“悄無人,繡簾垂地,輕寒惻惻如許”。《角招》:“近來瘦,還如蘸水拖煙,漸老堤柳”等。這些開頭,或突兀籠罩,或半空說起,都令人入目即覺醒豁。它們很容易引起讀者的期待心理,產生良好的藝術效果。這首《金縷曲》,以“又”字發端,自然使人想到這以前作者已有過一次或多次此種經歷,此乃再次經受。因此,一開頭便使人覺得情緒濃重。其效果有類辛棄疾《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
又臨離別,本已使人惆悵; 春來愁病相兼,鬢絲色改,愈加令人不堪。這般情狀,早早歸去為是。《楚辭·招隱士》云: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可是,“草綠天涯渾未遍”,還不到歸去的時候。詞人所以離去,乃是因為“空樓微雨”。空樓,謂燕去樓空。用薛道衡《昔昔鹽》:“空梁落燕泥”詩意。微雨,用晏幾道《臨江仙》: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詞意。自家燕去樓空,看人家微雨雙飛,豈不腸斷?因此,只好懷著滿心痛苦、滿心留戀,在茫茫云水中匆匆離去。荒荒,杜甫《漫成》: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一本“荒荒”作“茫茫”,意謂黯淡無際。草草,匆促。杜甫《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 “問君適萬里,取別何草草? ”詞人草草取別,自云“空樓微雨”,這里面很可能隱藏著一個令人憂傷的戀愛故事,卻又不便明言。可惜當初無人為譚獻撰寫詞本事,我們已無從知曉。“聽林禽、只作傷心語。”這林禽指鷓鴣。鷓鴣啼聲如云“行不得也哥哥”,古人常形諸歌詠。這里說,林禽象人一樣傷心地鳴叫著“行不得也”,但我卻難以留住。以此作上闋結語,將詞人復雜的心情寫得十分生動。他本不愿離去,不該離去,卻又不得不離去,這就益加痛苦,憂傷。
上闋側重寫不忍離去,下闋承上結尾,側重寫不得不離開。“留不得,便須去”。離別之痛加上其他苦情,交織在一起,詞人心情更加沉重。他臨行之際,留滯江頭。靠近篷窗,看岸上花樹自發,向人低舞,如同依依惜別。這便又一次引起對往事的留戀。可是,他又想到,已經辜負了時光,做慣了孤旅,身處窮途,文章如土,才不能展,志不得騁,才華已被碌碌風塵所誤,斷不能繼續留駐此處。于是,詞人結束對此地留戀和對往事的思索,決心離去,故云: “留不得,便須去”。風塵,此處乃指行旅。漢秦嘉《與妻書》中“當涉遠路,趨走風塵”,《玉臺新詠》九范靖妻沈氏《晨風行》詩句“念君劬勞冒風塵,臨路揮袂淚沾巾”,均指旅途艱辛,與艷事無涉。
詞是音樂文學。與詩相比,它有獨到的長處和局限。詞便于抒寫心理的曲折層迭,但卻不便象詩文那樣指實。譚獻這首《金縷曲》,把“江干待發”之時的多重痛苦一一寫出,層層深入,但最終也沒有歸結為某一件具體的事,沒有結于一端。這就會引起讀者多方面的聯想。葉恭綽《廣篋中詞》評這首詞說: “如此方可云‘清空不質實’。”詞本來就應該這樣。譚獻是常州詞派的代表作家,他講求寄托,但卻並不象某些常州派末流,必欲在一首詞中句句“寄托”到實事上去。他的詞,妙在虛實之間,如梅堯臣論詩所云: “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 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歐陽修《六一詩話》) 。故今人論譚獻詞: “獻煉意而不傷情,或至泯跡。” “《金縷曲》 ‘草綠天涯渾未遍,誰道王孫遲暮?’ ‘近篷窗、岸花自發,向人低舞’ 。既不得已又不容己之情,反能奮笑疾書,直截了當”,遠較其擅名一時的令詞 “真切”。“論獻之能事,實在長調”( 《清詞菁華》3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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