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晞顏·渡江云》原文賞析
題鄭天趣《三湘集》
渺寒云萬里,孤舲載雪,逐雁渡三湘。倦游頻選勝,撫劍延平,貰酒過滕王。清泉自酹,秋早合、賈傅祠荒。算都是、傷心吊古,和月貯吟囊。
難忘,云邊梅屋,雨底蓀房。料裁云縫霧,應(yīng)自有、知心老嫗,相與平章。澧蘭沅芷曾親擷,返醒魂、猶帶《騷》香。看未足,漁歌又起《滄浪》。
鄭天趣,名鄭禧,天趣是其字,浙江溫州人,曾經(jīng)做過元朝浙江黃巖州的同知。《三湘集》今不傳,可能是他漫游楚中各地所作的詩集。三湘是地名的泛稱,舊說不一:有的記載認(rèn)為是指湖南境內(nèi)之江、湘、沅三水;有的說是指瀟湘、資湘和沅湘;或又指湘江三支流瀟湘、蒸湘和沅湘;根據(jù)《太平寰宇記》的記載,則應(yīng)當(dāng)是湘潭、湘鄉(xiāng)、湘陰。在這里我們可以不必追究到底是哪三湘,把它理解作泛指洞庭湖、湘江一帶楚中之地就可以了。鄭禧曾寫過一部《春夢錄》的書,其中有他作的三首《木蘭花慢》詞,詞中寫道:“恃平生豪氣,沖星斗,渺云煙。記楚水湘山,吳云越月,頻入詩篇。”這幾句話正是對他壯年漫游楚中的追憶,可以引作朱晞顏這首《渡江云》詞題的注解。
詞人初得鄭禧的《三湘集》,于是展卷觀玩,逐篇低吟,一幅幅詩人漫游行吟圖在他眼前浮現(xiàn)。一起三句扣緊書名寫來,隆冬歲月,楚天空闊,寒云萬里。詩人鄭禧追循著大雁南下的蹤跡,在漫天飛雪的天氣里孤舟來到了三湘一帶。孤舲,是有窗戶的小船,載雪即冒雪而行。三句交代出詩人漫游之季節(jié)、地點和大概的漫游路線,以籠統(tǒng)之筆,概括過漫游之事。三湘,于全詞開篇即被提到,無異于是向讀者們說明:為什么這部詩集叫《三湘集》,原來它是一部楚中紀(jì)游詩集。那么,詩人鄭禧究竟漫游了哪些地方、他的紀(jì)游諸詩寫了些什么內(nèi)容呢?這也正是詞人讀罷《三湘集》后所希望推薦、介紹的。從下文的敘述述來看,詩人的足跡似乎并不局限于楚地,他甚至還跨過了吳頭楚尾,漫游到吳越各地,正如他在《木蘭花慢》詞中所說的那樣:“楚水湘山,吳云越月,頻入詩篇。”三湘楚地,不過是他游歷最多、逗留時間最長的地方罷了。“倦游頻選勝”句,寫詩人南下之原因。詞人很巧妙地用了“倦游”一詞,來與全詞所寫的“清游”比照。“倦游”指厭倦于到處追求功名,作仕途官場之游;倦于宦游才動了清游之興,頻繁地到處尋訪名勝。此一筆輕輕一轉(zhuǎn),即自然而然引出無限話題。究竟選了哪些“勝”?上片具體介紹的是延平津、滕王閣和賈誼祠,下片則概括性地介紹所游楚中名景勝地。延平津,在今福建南平附近。《晉書·張華傳》中記載,雷煥為豐城令,掘地得寶劍一對,一名龍泉,一名太阿。于是自佩其一,另一劍贈給了友人張華。張華被害之后,寶劍不知下落。后來雷煥之子持其父所佩劍過延平津,寶劍從腰間躍入水中。人們潛水尋找,發(fā)現(xiàn)水底臥著兩條巨龍,光彩照水,波浪驚沸。貰酒,即賒酒,記帳沽酒。滕王,指滕王閣,因所用詞牌字?jǐn)?shù)限制和押韻,故略去了“閣”字。滕王閣在江西南昌附近,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嬰都督洪州時修建,詩人王勃曾在此寫過著名的駢文《滕王閣序》。賈傅祠,指西漢賈誼的祠。賈誼是西漢初年著名的政治家兼文學(xué)家,因上書痛陳時弊,遭受排擠打擊,漢文帝時被派往楚中做長沙王的太傅,故后世稱為賈傅。賈誼被讒懷憂,郁郁終日,“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他在水邊悼屈原,在寓第作《服鳥賦》自悼,三十余歲就死去。后人懷念他而為之立祠于長沙。詞人選擇了閩中、江西和長沙三個代表性的名勝為例,在地理上概括了詩人的東南游蹤;而在歷史事件的時間跨度上,三個典故分屬漢朝、晉朝和唐朝,也概括了元代以前的漫漫歷史長河。你看:詩人來到延平渡口,追想起當(dāng)年寶劍變龍的往事,情不自禁就按緊了自己的佩劍。這里是否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撫劍心不平,晉代的混亂而黑暗的現(xiàn)實,與詩人所生活的元代現(xiàn)實,是否使詩人產(chǎn)生了某些聯(lián)想和感慨?詩人宦游已倦,“傷心吊古”,同情賈誼的不幸,當(dāng)確有一段不平,讀者可以仔細(xì)咀嚼。歇拍三句“算都是、傷心吊古,和月貯吟囊”,詞人似乎已經(jīng)深深觸摸到了詩人作品中跳動的心靈,《三湘集》的作者把大自然風(fēng)月、名勝古跡與一段段歷史、一片片深心一起融進(jìn)了他的詩篇,采入了他的古錦詩囊!
下片,筆墨集中在楚中。三湘之地,原為古云夢大澤,山水迷離,到處生長著奇花異草。詩人游過梅花簇?fù)淼墓盼荩鞘窃凇霸粕畈恢帯钡纳介g;訪過荃蓀芳草裝點的山房,那又是一次雨中之游。梅屋、蓀房皆虛指,不必坐實。一說,它們系實指宋人舊跡。南宋詩人許棐字忱父,自號梅屋,宋嘉熙年間隱居于秦溪,所居梅屋環(huán)室皆書,室中懸掛白居易、蘇軾畫像。蓀房則是蓀壁山房的簡稱,宋末名士金應(yīng)桂字一之,號蓀壁。戚輔之《佩楚軒客談》載:“一之雅標(biāo)度,能歐書,受知賈似道。晚居西湖南山中,筑蓀壁山房,左弦右壺,中設(shè)圖史古奇器,客至,撫摩諦玩,清談纚纚不得休。每肩輿入城府,幅巾氅衣,望之若神仙然。”這兩位古人都與隱居有關(guān),通觀下片,說此處梅屋、蓀房系實指,也合乎情理。倒是過片“難忘”二字值得玩味:是詩人面對前朝遺跡,難忘宋亡之恨?還是詞人讀罷《三湘集》,精彩深沉的吊古詠懷之作給他留下了難忘印象?“裁云縫霧”,喻詩人描繪吟詠自然風(fēng)月。平章,品評籌畫的意思。老嫗:老年婦女。這里似借用白居易做詩老嫗?zāi)芙獾呐f事。詞人驚嘆詩人有裁云縫霧的妙手,既構(gòu)思奇特,詞藻精美,又流暢通俗,易于索解,一定是有超常的讀者——“知心老嫗”指點品評助他成詩。這里故意以猜測的口吻,贊美詩人文筆之妙。“澧蘭沅芷曾親擷,返醒魂、猶帶《騷》香。”澧水、沅水都在楚中,泛指屈原奔走行吟和流放之地。屈原曾經(jīng)用蘭草和芷草裝扮自己:“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離騷》)“扈”是披掛,“紉”是聯(lián)綴的意思。又據(jù)《香譜》的記述,傳說有一種返魂香,焚香時煙輕直上,可以在煙霧中見到死人顯靈。這兩句詞是說,詩人來游屈原行吟的故地,采擷當(dāng)年屈原曾經(jīng)采擷過的香草,那芬芳的氣息似乎能夠喚回屈原的靈魂,令人想見一千多年前屈原高歌《離騷》的風(fēng)采。詩人駐足水邊,凝視把玩芳草,神游心醉。遠(yuǎn)處漁舟上傳來古老的《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結(jié)尾這一筆極富于暗示,似乎可以有多種理解:可以說是詩人(或者詞人)因吊古而惹起無限興衰盛亡之感,滄桑巨變,歸于漁樵閑話;可以說是詩人(或者詞人)通過尋訪古跡,再演了戰(zhàn)國以來漢、晉、唐、宋各朝各代歷史,終于經(jīng)受不住歸隱的誘惑,企盼泛舟而去,做一個逍遙自由的逸民;也可以說篇終歌起,傳達(dá)了一種難以言傳的復(fù)雜感情,其中可能包括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自我人格的審視、對元王朝的看法等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詞人留給讀者的竟是這樣一個意味無窮的裊裊余音!這首詞的寫法,有些象我們今天所習(xí)見的電影廣告和小說情節(jié)介紹,拈出幾個精彩片斷,以期吸引更多的觀眾和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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