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激·春從天上來》原文賞析
會寧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園舊籍,因感而賦此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東風,鬢變星星。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
在中國詩歌史上,借教坊藝人的酒杯,澆詩人胸中塊壘的作品,似乎具有一種特殊的藝術魅力。詩中有白居易的《琵琶行》,詞中有晏殊的《山亭柳·贈歌者》,韓元吉的《好事近·汴京賜宴,聞教坊樂有感》以及吳激這首《春從天上來》。它們都把藝人的身世、彈奏的技巧、樂曲的情韻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同時又把作者的愛憎傾注在其中,構成一首渾然一體的藝術精品,使人百讀不厭,愛不釋手。
清人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論詞的起句有兩種,一是單起之調,二是對起之調。他說單起之調貴突?;\罩,所謂突兀,就是在讀者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猝然襲來,搏擊你的心靈。所謂籠罩,就是這個起句的意脈通貫全篇,盡管在章法上開闔變化,但從頭到結尾,都圍繞這一主題。試讀“海角飄零”這個起句,不正有突?;\ 的感覺么!
霜發姬人,來自北宋的梨園(教坊),此刻卻在金都會寧府(故址在今黑龍江省阿城縣南的白城),遠離故國而漂泊異邦,故詞人劈頭一句便說“海角飄零”,四字與調下小序銜接緊密,自然吻合。下面一個“嘆”字領起四個整齊的句子?!皾h苑秦宮”,以漢代的上林苑、秦代的阿房宮,借指北宋的汴京; “墜露飛螢”,則狀其荒涼頹敗的景象,大意如李白《鳳凰臺》詩所云“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寥寥八字,已寓興亡之感?!敖鹞葶y屏”,是描寫姬人盛年的生活,那時節,她色藝雙絕,好似漢武帝時陳皇后那樣,曾被藏之金屋,圍以銀屏??墒侵两袼贾?,那已是夢里煙云,天上宮闕,可望而不可即了。這里雖寫老姬昔日,然又何嘗不是惆悵自憐呢?“歌吹競舉青冥”,進一步點明這位姬人的技藝超群。青冥,謂蔚藍的天空。杜牧《題禪智寺》詩云: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歌吹兼指歌唱和奏樂。從全句來看,實際上是用《列子·湯問》:“(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奔四昀隙Σ凰?,竟還能高唱入云,這不能不引起詞人的好奇。于是便逗起“問當時”以下六句。遺譜當指北宋梨園的舊譜。北宋音譜早已失傳,即使用音符記錄出來,讓老姬此刻說出,也會索然無味。詞人此處形象的語言將這遺譜描畫出來,卻有如聞其聲的效果?!肮纳骒`”,系用舜之二妃的典實。屈原《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碧迫隋X起《省試湘靈鼓瑟》詩詠其聲音之美妙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彼稳穗谡徍颓赜^也都把它當作仙音,譜入《臨江仙》,前者說:“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焙笳哒f:“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钡麄兌颊f得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吳激這里卻以老姬作為對象,把她當年的絕技比作湘妃的鼓瑟,似乎在屏幕上,一個白發姬人忽然化出一個妙齡歌女。這種類似今天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真是用得太妙了。隨著象湘妃一樣美麗形象的出現,還伴之以美妙的樂曲,一會兒象林間鶯語,一會兒又象山中泉聲,豪吹哀彈,泠泠嚦嚦,渲染出一種濃厚的音樂氛圍。這些句子非常清新自然,但是詞人卻是從白居易《琵琶行》中“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化來,不過滅盡畦畛罷了。
過片三句把上片“問當時”直至歇拍一段作了一個總括,同時也是把老姬的前半生作了一個簡略而富于形象性的歸結。想當年,她在北宋的梨園,成天價清歌妙舞,不知不覺度了多少個年頭。著一“醉”字,不僅寫出姬人當年生活的無憂無慮,同時也從側面點出了北宋王朝的荒淫腐敗。南宋文及翁《賀新郎》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本褪沁@一“醉”字最恰切的注腳?!棒W變星星”,謂頭發漸漸花白,語本晉人左思《白發賦》:“星星白發,生于鬢垂?!痹跂|風中頭發漸漸變白,則是以樂境寫哀情,以樂襯哀,則倍增其哀,這是本詞的獨到之處。
“舞徹中原” 三句,與起句“海角飄零”遙相映射,也是起句的具體化?!拔鑿亍睒O言在北宋梨園時的“走紅”;“塵飛滄?!保Z本葛洪《神仙傳》,謂滄海桑田,形容東海揚塵的巨變。但是聯系上下文看,毋寧說是把這位姬人比作漂零到北國的塵埃,更為恰切。以姬人在中原走紅之樂與北國漂零之苦作為尖銳的對比,詞人的愛憎之情,也就不難看出。而“風雪萬里龍庭”,則以高度凝煉的詞句,概括了北國苦寒的特征。匈奴俗尚龍神,故稱單于的王庭為龍庭。班固《封燕然山銘》云:“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奔词谴艘狻<嗣爸鴱浱祜L雪,跋涉萬里,來到北國,當然也如“塵飛滄?!币话悖涿\之悲慘,能不令人同情?在這種同情中,不也可窺見詞人自己的影子嗎?
“寫胡笳”三句,正面描寫今日之老姬。胡笳,指北方少數民族的樂器 漢末蔡文姬自匈奴歸來,相傳寫有《胡笳十八拍》?!叭算俱病⒉凰频で唷?,用王昭君故事。昭君自秭歸家鄉被選入掖廷,畫師毛延壽在畫像上點一破綻,遂使她被冷落于深宮。故杜甫有詩云: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詠懷古跡》)這里是說,盡管這位姬人身懷絕藝,能夠嫻熟地演奏北方樂曲——胡笳,然而年華已老,形容憔悴,再沒有畫中人一般的風范了。言之不勝感愴!
如果說以上都是寫老姬,那么最后三句則是寫詞人自己。他的身世,宛如六朝時留魏仕周的庾信,被羈仕金,當不是他的初衷。如今遇到這位白頭歌女,內心自然引起共鳴,然而他又不便明言。于是他在歷敘老姬的遭遇以后,特以景語抒發自己的感慨。前人論詞,認為以景結情最好。在這個結尾中,詞人不說自己如何痛苦悲傷,象白居易《琵琶行》聽了女主人公訴說身世以后直接抒情道:“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而是通過清冷的月色、微明的孤燈,反映個人凄苦的心境。這就非常含蓄蘊藉,使人深思,發人遐想,令人沉浸在詞的意境中而回味無窮。
吳激填詞喜歡剪裁古人詩句,更喜融典入詞。金代文學家元好問曾在《中州樂府》中說:“彥高 ( 吳激字)此詞,句句用琵琶故實。”他以為這是優點,而清代沈偶僧的《柳塘詩話》卻在引用這句話后接著批評此詞說:“即如沈伯時評夢窗詞,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亦是一病?!痹谖铱磥恚@是本詞的特點,不足詬病。第一,詞中所用故實,并非句句與琵琶有關; 第二,有的故實是明用,如“湘靈鼓瑟”,而多數是暗用,如“林鶯嚦嚦,山溜泠泠”,“人憔悴、不似丹青”。不管怎樣,都能融化無跡,自然渾成,宛如己出。甚至令人覺得,如果不用這些典實,而用一般語言,則詞中所包含的信息量,就不會如此豐富; 而所提供給讀者馳騁想象的空間,也不會如此廣闊了。因此這是一首風格獨特、意境深遠的好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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