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顧炎武·秋山(錄二)》原文賞析
秋山復秋山,秋雨連山殷。昨日戰江口,今日戰山邊。已聞右甄潰,復見左拒殘。旌旗埋地中,梯沖舞城端。一朝長平敗,伏尸遍岡巒。胡裝三百舸,舸舸好紅顏。吳口擁橐駝,鳴笳入燕關。昔時鄢郢人,猶在城南間。
秋山復秋水,秋花紅未已。烈風吹山岡,燐火來城市。天狗下巫門,白虹屬軍壘。可憐壯哉縣,一旦生荊杞。歸元賢大夫,斷脰良家子。楚人固焚麇,庶幾歆舊祀。勾踐棲山中,國人能致死。嘆息思古人,存亡自今始。
本詩亦作于順治二年(1645),自春至秋,時日幾何,而江山已不可復識。繼五月南京城破之后,清兵挾戰勝余威,七月間連下江陰、蘇州、昆山、嘉定、松江等十余城,其鎮壓屠戮之殘暴與漢民反抗之壯烈,均為世所罕見;彌漫血與火的“江陰十日”、“嘉定三屠”,一直是江南人民心中的不滅痛史。顧炎武以其親歷身受切膚痛感作《秋山》二首,較杜甫《三吏》《三別》,其慘痛過之,千載后猶聞呲目切齒之聲,一腔忠憤不僅是為憑吊也。
秋山秋水,既是寫實,又具象征,悲哉秋之為氣,籠罩一片悲涼與蕭瑟情緒。而那連山殷赤的秋雨,鮮紅未已的秋花,充溢天地剛烈之氣,可與庾子山《哀江南賦》、文文山《正氣歌》并讀。
第一首重在紀實,從幾個側面錯綜敘述所見所聞,運用變換角度和剪輯組合技巧,形象鮮明,簡潔得體。“昨日”四句從“面”上寫清軍長驅直入的氣焰,包括下列史事:閻應元死江陰,王佐才死昆山,沈猶龍死松江,侯承祖死金山,古時長陣為“甄”,方陣為“拒”,右甄左拒潰殘,總寫諸路抗清軍敗亡,用概括手法直書實錄,堪稱春秋史筆。“旌旗”四句寫雙方在“點”上激烈攻守爭奪,或以為是指明將吳志葵等反攻蘇州之役。史載:抗清義軍謀以松江兵攻杭州、嘉定,太倉兵攻沿海,宜興兵趨南京。吳志葵先進軍蘇州,俟蘇州捷音至,克日同發。故以蘇州比長平,這是一場極為酷烈的血戰和屠戮。“旌旗埋地中”表示義軍必死決心,“梯沖舞城端”刻畫義軍勇武形象與拼搏精神,而“伏尸遍岡巒”則不僅寫清兵屠戮之慘虐,亦見義軍之視死如歸,義薄云天。如此讀,方見英烈忠魂正氣與作者悲歌慷慨。“胡裝” 四句變換敘述角度,正寫戰勝者的擄掠、驕橫與貪婪。據《嘉定屠城紀略》:“大家閨秀及民家婦女有美色皆生虜……嘉定風俗,雅重婦節,慘死無數,亂軍中姓氏不聞矣。七月初六日,李成棟拘集民船,裝載金帛子女及牛馬羊豕等物三百余艘而去。”血火中忽然穿插“舸舸好紅顏”鮮麗畫面與輕快筆調,類似杜甫《北征》,跌宕對比,益見沉郁頓挫情致。“胡裝”與“橐駝”使人聯想起杜甫“黃昏胡騎塵滿城”、“東來橐駝滿舊都”,入主的駱駝在江南闊步蹣跚,戰勝的鳴笳向燕關吹奏凱旋,真不知人間何世! “昔時”兩句,隱寫民心不死,反抗不止。《戰國策》: “雍門司馬謂齊王曰: ‘鄢、郢之大夫,不欲為秦而為在城南下者以百數。’”亦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意。
如果說,第一首重在紀實,寫劫時;那么,第二首則重在抒情言志,寫劫后。前八句總寫戰后慘不忍睹的破敗荒涼景象。詩人登山臨水,觸目所及,一片劫余慘景。“天狗” “白虹”,皆星象,主兵亂。“巫門”,一說為蘇州城門,也可不必坐實。壯縣泛指蘇州、嘉定、昆山各城,昔日廣宇高樓,而今荊棘叢生,人煙寂渺,積尸枕藉。這些描寫皆從詩人主觀感受出發,浸染強烈的悲憤色彩,與杜詩一脈相承,不僅是字面 (“疾風高岡裂”,“野戰多鬼哭”,“千村萬落生荊杞”,“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夷歌飲都市”),精神上亦得其真蛻。后八句寫登臨之余,緬懷英烈,慷慨言志,申述“頭可斷,志不可屈” 的堅強決心 ( “歸元”與“斷脰” 皆斷頭之意)。這一層連用楚人焚麇、勾踐棲山兩個典故: “吳師居麇 (今湖南岳陽)子期將焚之。子西曰: ‘父兄暴骨焉,不能收,焚之,不可!’ 子期曰: ‘國亡矣! 死者若有知也,可以歆(享受) 舊祀,豈憚焚之?’ 焚之而又戰,吳師敗。” (《左傳·定公五年》)越王勾踐兵敗于吳,屈身保棲會稽山中,經過十年生聚教訓,民甘為死戰,終于滅吳稱霸。(《國語·勾踐棲會稽》)末句“嘆息思古人,存亡自今始”,旨在發憤自勵,存亡斷絕,最重要的是行動,這與他在《日知錄》中所倡導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完全一致。
《秋山》二首繼承發揚了古代詩歌的現實主義傳統與愛國主義精神,不僅上溯杜甫,還可推導屈原《涉江》、孟德《蒿里》與阮籍《詠懷》,感情強烈,辭采渾樸,骨力遒勁。《明詩別裁集》認為“風霜之氣,松柏之質,兩者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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