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春霖十首·甘州》原文賞析
甲寅元日,趙敬甫見過
又東風喚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陽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滄海,險夢逐潮還。一樣貂裘冷,不似長安。
多少悲笳聲里,認匆匆過客,草草辛盤。引吳鉤不語,酒罷玉犀寒??傂輪枴⒍霹N橋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鴻去,莫倚闌干。
甲寅為清咸豐四年 (1854) ,其時蔣春霖在江蘇東臺富安場鹽大使任上,年三十七歲,趙敬甫名熙文,是趙烈文之兄,陽湖(今常州)人,乃蔣春霖同郡詩友。在上一年正月太平天國軍隊自武昌順江東下,二月十一日破南京城,二十二日攻占鎮江,次日克揚州,到年底退出揚州復攻入瓜州,揚子江兩岸烽火連天。面對這場革命戰爭,所有的封建知識分子陷入了極度的驚恐、悸動和悲苦、悵惘的心境中,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大量表現出特定年代的離亂心態。這首《甘州》是《水云樓詞》中寫于太平軍席卷江南年頭里的若干名篇之一。從詞的題序可知,蔣春霖是在與趙熙文同話時勢險危,憂心無可排解的情況下填了這闋詞,雖時值大年初一,但一種沉重的黯淡的氛圍濃濃地籠罩著他們的心頭。
春節原本是歡快的日子,一年之始的春驅冬而臨,人們大抵應是喜上眉梢,暖生心底的。然而詞人劈頭起句就是“又東風喚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春的被“喚醒”,竟同時也“喚醒”了愁似的,那東風把愁吹上了眉頭。眉山,韓偓詩有句云“眉山正愁絕”,因婦女眉色似山黛,故指喻眉毛。李清照又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句,寫愁思外露凝結于眉間。這里愁與春同來,并非是習見的感春傷春。春才“一分”,有什么可愁眉百結的?顯然,它強烈表現了詞人對前景的迷惘,形勢使他絲毫也樂觀不起來,預感到這新的甲寅之年中不會有舒心事。事實確也如此,這一年從正月太平軍三占武漢三鎮,到年底在贛湘一帶連挫“湘軍”,曾國藩急得幾乎投水,應該說,詞人是非常敏感的。“趁晴梢剩雪”三句具體描述“愁上眉山”的抒情主體“我”的意興形態。蔣春霖先構筑出一個特定的“境”: 殘雪掛在初晴的樹梢上,夕陽西斜,余輝殘照未盡。這是一個凄寒寂寥的境界,而人就悄立在這“境”中?!叭擞吧荷骸?的“珊珊”,不該解為人的衣帶上的玉佩聲,而應是“闌珊”之珊,即白居易《詠懷》詩“詩情酒興漸闌珊”的珊,意為漸漸衰退殘盡?!叭擞吧荷骸?,是說隨著斜陽西下,落輝光淡,人影也漸消淡而無。詞人在這句中寫出了 “小立”的時間推移。用人影的漸失來表現時間感,正和上句蕭瑟的空間感極其協調、妥帖地共相構成了一個空靈的情境。陳廷焯認為“鹿潭深于樂笑翁……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僅在皮相也” (《白雨齋詞話》卷五),張炎詞的風格美表現為空靈清凄。要體味蔣鹿潭的“真得玉田神理”,當從上述句式中著手?!氨艿匾廊粶婧!钡缴掀Y句,是“斜陽小立”中的“我”的愁思滿懷的心語,即“愁上眉山”的實際內涵。在一場大動蕩中,“避地”是為求安定平靜??墒牵耙廊粶婧!? 哪兒也不可能逃脫這種變動,處處都面臨著或已經是滄海桑田天地翻覆。這是詞人心境的痛切感受,所以,“險夢逐潮還”,惡夢緊纏,似潮汐般一次次襲擊心頭。一個“險”字下得十分警策,把種種復雜的情思全匯總到這上面來。一代封建文人的精神狀態、心理活動,從“險夢”,以及前邊的“愁上眉山”、后面的“莫倚闌干”中已可畢見。貂裘披身也還覺得心寒神顫,說到底是因為時非升平,繁華如漢、唐的長安元日的景觀一去不復返了?!安凰崎L安”,上片收結得既冷峭又切題。此種筆法即前人所說的“清警”。
下片緊承“不似長安”而來。既然已非清平之年,于一片“悲笳聲里”還過什么春節?作為個人,在這人世間本只是“匆匆過客”,所以過年無非意味著多活了一年而又更臨近生命的結束,“草草辛盤”,迎新儀式和風俗活動完全可以簡化了的。辛盤,舊時元日 (春節) 以蔥、蒜、韭、蓼蒿、芥五樣物事雜和而食,名五辛盤,作為迎新的祛邪取吉之意。然而,迎新活動可以省簡,心頭的愁思并不因之而寬解,“引吳鉤不語”是力不從心,無以報效國事的形象說法。從另一個角度說,也就是政事日非,將無以挽轉,故而酒落肚而心愈寒。說酒杯(玉犀)寒,實系心境寒苦。人到無以解憂之時,總還得找一點聊以自寬的辦法,不然,何能度日。詞人說: 不要去管那些國事政事吧! 且繼續痛飲,從而用醉眼去觀賞潔似玉雪的梅花,豈不是甚好的事兒?“杜鵑橋”,化用北宋邵潛在天津橋(河南洛陽一橋名)上聞杜鵑啼泣,以為是亡國之讖兆的典故。詞中借以概喻日衰的國事。醉看梅花,既以花切貼“元日”之題,又暗示有潔身自好意。末句“南云暗”比擬江南的形勢,“任征鴻去,莫倚闌干”,是說看了“征鴻”這候鳥的南去,徒增悲傷,不如不去“倚闌”。當年辛棄疾《摸魚兒》詞結句是“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即表現的是一種對政局的焦慮,蔣氏翻用此意實系對自己依附的清王朝政權的前景深感渺茫。一個“任”字,一個“莫”字,值得審辨,詞人的心跡可以從中探知。同時,這結句與詞的起首“喚醒”愁上眉頭,恰好回環照應,如合契符。
蔣春霖的詞出入于浙西、常州二派之間,最顯明的特點是詞情濃重,清而不枵空,靈而無油滑; 雖多用意象,寄意言外,卻又不晦澀,不靠微言大義以堂皇面貌,情思郁而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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