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詠三首（第三十八回）

【原文】

其一（賈寶玉）

持螯更喜桂陰涼①，潑醋擂姜興欲狂②。

饕餮王孫應有酒③，橫行公子竟無腸④。

臍間積冷讒忘忌⑤，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⑥。

【注解】

①持螯：拿著蟹鉗，也就是吃螃蟹。語本《世說新語》：畢卓曾對人說：“左手持蟹螯，右手執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是古代貴族過的享樂生活。

②擂姜：搗爛生姜。

③饕餮（tāo tiè）：古代傳說中貪吃的兇獸，后常用來說人貪饞會吃。王孫：貴家子弟。

④橫行、無腸：均指說蟹。橫行，既是橫走，又是行為無所忌憚的意思。無腸，除字面義外，又用以說沒有意興，無動于衷。這一句語帶雙關，兼寫“偏僻”、“乖張”。

⑤臍間積冷：我國傳統醫藥學認為，蟹性咸寒，恣食，會積冷于腹內，須用辛溫發散的生姜、紫蘇等來解它。

⑥坡仙：指蘇軾（l036—ll0l），字子瞻，自號東坡居士，人亦稱其為“坡仙”，北宋文學家。蘇軾《讀孟郊詩》曾笑一生窮愁勞碌的唐代苦吟詩人孟郊，把讀孟詩比之為吃小蟹，說是“竟日嚼空螯”。賈寶玉的綽號叫“無事忙”，或是有意暗合此意。

【原文】

其二（林黛玉）

鐵甲長戈死未忘①，堆盤色相喜先嘗②。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③。

對茲佳品酬佳節④，桂拂清風菊帶霜。

【注解】

①鐵甲長戈：喻蟹殼蟹腳。

②色相：佛家語，指一切有形之物。此處借用來說蟹煮熟后顏色好看。

③助情：助吃蟹之興。觴（shāng）：酒杯。

④茲：此。佳品：指蟹。酬：報答。這里是不辜負、不虛度的意思。佳節：指重陽。

【原文】

其三（薛寶釵）

桂靄桐陰坐舉觴①，長安涎口盼重陽②。

眼前道路無經緯③，皮里春秋空黑黃④。

酒未敵腥還用菊⑤，性防積冷定須姜⑥。

于今落釜成何益⑦？月浦空余禾黍香⑧。

【注解】

①靄：云氣。

②長安涎口：京都里的饞嘴。

③此句意思是說：蟹橫行，所以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橫它是不管的。經緯：原是織機上的直線與橫線。

④皮里春秋：成語，是說人心機詭深而不動聲色。蟹有殼無皮，“皮里”就是肚子里。活蟹的膏有黃的、黑的不同顏色，故以“春秋”說花色不同。空黑黃：就是花樣多也徒勞的意思，因蟹不免被人所煮食。

⑤敵腥：解除腥氣。用菊：指所飲非平常的酒，而是菊花酒。傳說重陽飲菊花酒可辟除惡氣。

⑥性防積冷：意即蟹性寒，食之須防積冷。

⑦落釜：放在鍋子里去煮。成何益：意謂橫行和詭計又有何用。

⑧月浦：有月光的水邊，指蟹原來生長處。詩中常以“月”點秋季。空余禾黍香：就蟹而言，既被人所食，禾黍香已與它無關。

【背景】

《螃蟹詠》是《菊花詩》的余音，在作完菊花詩、吃蟹賞桂之際，寶玉先吟成一首，問誰還敢作。黛玉笑他“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就隨手寫了一首，但接著就撕了。寶釵也寫了一首，受到眾人稱贊。

【賞析】

這三首詩中前兩首是陪襯，小說中的描寫已作了交代。其中雖亦有寄寓可尋，但主要還是為后者作引。

寶玉在其詠蟹詩中自比“橫行公子”，表示自己行為無所忌憚。他一生只追求閑情逸致而無心仕途，曹雪芹故意用螃蟹來塑造他叛逆的形象。

林黛玉的詠蟹詩實際上只是寫給寶玉看的，表達“憐卿”之情，卻不知寶玉有無“勸我”之意。故而當寶玉看了喝彩之際，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

寶釵的詠蟹詩是這三首詩中的重點，也是作者寄托自己思想的。《紅樓夢》雖然比其他古典小說更充分地體現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但因為作者不敢直接說出自己想說的“傷時罵世”的話，因而常有一些借題發揮或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和筆來說的地方。此詩借寶釵之作來發揮，比通過寶玉或黛玉這些明顯地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之口來說要穩妥得多。因為寶釵是古代社會的“正統派”，處處都是維護現存秩序的，借她的詩巧妙地罵幾句世人，很像只是一時“為文造情”，更能起到打掩護的作用。

全詩諷刺現實社會政治中丑惡人物的犀利鋒芒集中于第二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它不僅作為小說中賈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場賭棍的畫像十分維肖，就是拿它贈給歷史上一切慣于搞陰謀詭計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適合的。他們總是心懷叵測，橫行一時，背離正道，走到邪路上去，結果都是機關算盡，卻逃脫不了滅亡的下場。所以，小說中特地強調：“看到這里，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得通快！我的詩也該燒了。’”

這又是一首以閑吟景物的外衣偽裝起來的自嘲詩。“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諷刺世人而忘了持鏡自照，倒實在帶有貶義：笑人家不擇正路、“皮里春秋”，自己為了爭得寶二奶奶的位置，不是也用盡心機、施盡手段么？說蟹有腥臭，自己熱衷仕途經濟就沒有儒臭么？告訴別人吃蟹要“性防積冷”，難道“性冷”的只有螃蟹么？問螃蟹“于今落釜成何益？”不也應該反問一下自己：金鎖終于配了寶玉又有何益？這些都仿佛出于無意，卻又實實在在地成了寶釵的自我嘲諷。

此詩出自寶釵之手，與小說塑造的人物性格與修養也是相協調的。寶釵精通世故人情，作詩含蓄老練，為人雖隨分從時，平和寬容，卻絕不軟弱糊涂。這樣的人吟出這樣的詩來，應是合乎情理的。